两个人合抱不过来的粗壮枝干呈现出缺水干涸的麻黑色，密密麻麻的枝叶挡住光线，时间渐晚，太阳的热力一分分减退，偶有微风徐来，相比之前鱼干般的晾晒，这块地方犹如避暑福地。在他的示意下，何尽欢在另一条缺了角的小板凳上落座，两人中间隔着张稍大的长板凳，上面放着两杯明黄色没有任何渣滓的水，敏锐嗅觉告诉她，那是用金银花、甘草和菊花熬出来的，夏热饮用，清肝明目。

“不说话什么意思？”汪大东又晲了一眼，看得出来，他对秦氏派来没有经验的年轻小辈非常不爽：

“默认？还是酝酿着怎么反驳？”

“我无法反驳。”

何尽欢温雅一笑，捋了捋汗水黏湿附在粉腮上的发，淡淡道：

“正如我们会对嘴甜甜做一个全面仔细的调查，汪老对我们肯定了若指掌。”

“还挺直白。”汪大东悠悠吐出幽青色烟圈，佝偻着背，两条精瘦的臂膀隐约可见常年劳作的肌肉。

金灿灿的太阳往西移动，黄色减弱，橘色增浓，照在前面不远处的厂房上，树影斜长，房壁温柔，时不时传来的知了声里，眼前的景象宛若画卷般安然。何尽欢望着光影渐变，笑意不变，不卑不亢道：“不过，我也无法默认。来之前，我请教过宁谦，汪老是怎样一个人，他说的答案仅两个字，和外人给予对汪老的印象有极大的不同，由此可见，一个人他本来的样子和别人所看到的样子未必完全贴合。”

“宁谦？”

汪大东难得的呵呵一笑，下一秒，话锋陡转，尽管已近花甲，反应仍然迅敏得惊人：

“你是想说，别人只知你是秦纵遥那小子的女朋友，而不知你究竟有何大本事？”

他的话句句尖锐，稍不留神就难以招架。

何尽欢收回眺望的眼神，看向他摇头，弯月般的眼睛澄光明澈：

“我没有什么过人的大本事，不过，对您来说，这重要吗？个人拙见，重要的是，我代表的秦氏有没有大本事。”

似乎挺不屑她搬出秦氏这块金字招牌，汪大东拉着脸，端起茶杯咕隆咕隆灌下半杯之后，终于吐出一句不带任何刺的话：“还算伶俐。来，给老头子说说你对嘴甜甜的印象。”他瞪着正朝自己清浅微笑的女孩，义正词严道：“别来数据，别整虚的，别夸夸其谈，活到我这把年纪，不需要再听什么恭维和好话。”

闻言又忍不住一笑，老小老小，这汪大东固然性格奇崛，谁能说又不是有几分孩子气呢？

或者，也不是孩子气，而是出于对嘴甜甜多年积攒下来的深厚感情，以至他宁愿放弃跟女儿去享清福。

从徐唐备好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盖有鲜红印章以及秦纵遥亲笔签名的文件递过去，脑袋飞速转动组织词汇的她诚恳道：

“请汪老先过目，这是我们秦氏愿意开出的最终价格。价格优势在您看来或许不值一提，接下来，我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这不是有意收购者的第一轮报价，收购消息放出去后，汪大东听到的数字多如牛毛，不过，他还是仔细用右手食指点着长串数字一个个数，数完后，他重重扬动手中A4纸组成的文件，哗啦哗啦的响声中，泛出些许浊黄和血丝的眼睛又溢满之前的不屑，扯动深红嘴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诮意味：

“小丫头，自信和秦纵遥学了个七八成嘛，你凭什么认为秦氏开出的价格据有优势？”

咯噔——

听到心脏传来有力却慌乱的一跳，正借机思考怎么回答更好的何尽欢顿时小脸煞白。

什么意思？

徐唐反复确认过的，三家中，目前秦氏报价最高，他的消息从来没有出错过。

思绪不由紊乱，终归临场经验有所欠缺的她用力抓住裙沿命令自己冷静，勉强维持着嘴角僵硬的笑意：

“我不懂汪老的意思，据我们所知，咱们秦氏的报价……”

瞧见她抓住自己裙角的手用力得泛青，汪大东似乎非常满意，悠悠端起另一茶杯递过去，慢条斯理打断：

“你知道我上午见了曾老袁，在此之前又见了梁安国的女儿吧？”

“知道。”

“不妨告诉你，曾家望的价格比秦氏高出六，梁安国么，比你们高出七点五。”

夕阳溶金，落在地面和草丛，碎光万点，闪闪刺目。

一阵风吹来，老榕树枝叶婆娑，沙沙作响，整个下午堆积的燥热在这一刻悉数褪去，荡然无存。

绷得直直的背不知不觉弯向并拢的膝盖，听着胸腔内毫无节奏的乱跳，接过茶杯，明明是常温，她却觉得整个手掌都像被滚水灼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