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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湖远(二)(2 / 2)


我倏然惊讶:“难不成你对太后……她那样狠毒的人,你竟然会喜欢。”

“我说了,起初的她不是那样的,”守备费力同我争执,“都是她母亲逼她到这个份上的。王侯世家中的女子,婚事又有几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呢?便如你,你入宫可是自愿?”

“虽非自愿,但亦能坦然。”我直白答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喜欢的人,”守备摇首一叹,“也或许你们周家,不屑与皇族联姻。可是孙家不同,天下平定后,孙氏和窦氏局限于江南,手中无权日渐没落。如果她不入宫巩固家族的地位,眼下提起江南孙氏,哪里还会有人知道?”

我嗤笑一声:“就因为这一句话,孙家两代女儿入宫,可是她们有哪个真的快活?孙氏不指望男儿扛起满门荣耀,偏偏理直气壮推给女儿。这样的家族,纵有一时风光,来日也都是要消散的。”

守备怔了怔,然后默默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我无能无力。当年太*祖皇帝在江南骤然驾崩,先帝即位。孙家趁着这时机,联合先太后给先帝订了亲。先帝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肯,甚至情急之下,带着你母亲远走高飞。”

我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披在肩上的披风掉落在地都没有察觉。

“你是说,先帝和我母亲,他们私奔了?”我吃力地明白过来。

守备颔首:“他们出逃,宫中大乱。先太后封锁消息,着人追拿他们两个。你猜猜,太后派的是谁?”

我眼波一转:“你。”

守备疲倦地苦笑一声,声音也黯哑了几分:“我从江南追他们一直追到了西北,后来终于在暄化,寻到了定居的他们。早在我出发之前,我就知道即使找到他们,他们也必定不肯跟随我回京。先帝毕竟是君王,我若强行把他带回京城,来日我们窦氏一族,岂能善存?”

“所以你带了那一封金纸黑印的密信,劝说我母亲主动回京。”我已全部明白,不觉苦笑。

其实母亲和先帝,从他们逃走开始开始就没有胜算了。若母亲和先帝真的不再回去,窦氏一族危矣。若母亲和先帝被守备强行带回去,如守备所说,先帝迁怒窦氏也是受不起的。

窦家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回去,方能没有后顾之忧。

这也便是金纸黑印会在二十年前启用并出现在暄化的原因,母亲顾忌族人安危,想来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一份妥协,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却也生生陪葬了她自己的一生。

守备伸手拨开床榻悬挂的帘子,向窗外望去。他说:“我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在这个院子。当时你母亲坐在银杏树下,先帝手中拿着纸笔正在给她画画。我听见你母亲问先帝,‘这银杏怎么画的这样丑’。先帝答说,‘从来不曾画过银杏,以后多练几遍,想来神态就有了’。然后,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我,便再也没有了多多练习的机会。”

我心下涩然,原来是这样。难怪母亲的银杏画的那样好,难怪她时常望着院中的银杏发呆。暄化这个小小院落里,承载着当年她和先帝的情深意重,也记述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守备力竭,无力再支撑,任由自己摇晃着倒下。他看着我失笑:“你母亲是我的亲妹妹,是我亲手带兵捉她回去的。她回去不久,就嫁给了周兄。其实我原以为周兄会好好待她,那样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却没想到他们夫妻失和,周兄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姬妾,你母亲夜夜独守空闺。八年后你出生,先帝赐了你这样一个名字。我到那时才明白,他们四人的恩恩怨怨,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他忽而睁大眼睛看着我,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你以为先帝赐名是对你母亲余情未了么?不是的,他是在报复你母亲和周兄有了孩子,故意用这个字眼扎痛他们的心。母亲年复一年喊你暄儿,想忘记暄化都不可能,如何能解脱。而你父亲昼夜听着你的名字,不知心里又是何等煎熬。至于纯宁,人人都说她宠.冠六宫,可是只有我知道,先帝的心里根本不可能有她。”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一开始,先帝和我母亲就不应该逃走。先帝毕竟是皇帝,他当真愿意娶我母亲,难道有谁还逼得了他?”

“当然有,先太后的权威你没有见过自然不知。她铁腕之下人人退避,比之如今的太后毫不逊色。更何况她手中一直紧紧捏着玥儿和我们窦氏一族,先帝当时根本无法违逆。先帝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逃走。”

我别过头去,道:“未必吧。先帝和母亲都是聪明人,他们逃走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吗?明知道要发生什么,却还是心存期冀,幻想着先太后会放过他们。他们不是在反抗,而是在自欺欺人。”

守备苦笑:“你这样想,是因为你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过我仍旧希望,如果有一日.你也走到了你母亲当年的那一步,万万不要学你母亲。”

我颔首:“我知道。”

守备长长舒了一口气,闭目满足一笑:“知道就好。”又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其实若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逼玥儿回去。天下那么大,我就是寻不到他们,太后又能如何?”

我涩然一笑,安抚他道:“别想了,都这么多年了,何况我母亲和先帝都去了。”

他听见这话,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慢慢闭上眼睛。渐渐的,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色也越来越红。我静静坐在他身边,听着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其实我是真的想娶你……”一会儿,他又说,“我毁了四个人,真是罪孽深重……”

良久良久,他从不安变得平静,从燥热变成冰凉。我缓缓起身,凝视着我这个真正意义上的舅舅。

其实不是他毁了四个人,是造化捉弄,连同他在内的五个人,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