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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第24节(1 / 2)





  从佟师沛提起熊崖书院时发自内心的恐惧来看,那个地方可能是本朝的衡水和毛坦厂,大概是有一种恐怖的学习氛围,不过他转念一想,省试备考时佟师沛连多看本书多写篇文章都觉得天地无光日子活不下去,让他学习肯定是怨声载道,便也没太放在心上。留下佟师沛和家人一道用饭。

  卓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乡下时也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卓思衡只当佟师沛是自己朋友介绍给家人,佟师沛起初觉得有点太随意了,这和他自幼接受的训导不大一样,不过卓思衡一家人的温馨日常让他很是羡慕,一顿饭后更是感慨有兄弟姐妹真的幸福。他人风趣幽默,慈衡很爱同他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俩人很快就和亲兄妹一样聊天,不能再更投契。

  佟师沛回去后和父亲讲起卓家,佟铎话到嘴边想提醒儿子还是该注意点规矩,但见儿子讲卓家四个手足之间的亲厚趣事讲得羡慕又陶醉,心下也是不忍,便始终听着,时不时也笑上一笑。

  而卓思衡这边是在悉衡入学半个月后才明白佟师沛的提醒。

  他真的后悔了!

  熊崖书院不在帝京,而在近郊的熊崖山半截,进学的弟子半月回家一次,一次两日,又要回去读书。自己弟弟白白净净地去了念书,半个月后回来时瘦的仿佛脱了层皮,眼眶凹陷面颊浮肿,人也没有了刚入京时的精气神,回来后倒头便睡,卓思衡又是心疼又是上火,第二天嘴唇上就起了两个燎泡。

  一问才知道,书院课业极重,不只是悉衡,各个弟子都半个月回家续一次命,然后回书院再苦读而战,人人如此没有例外。

  卓思衡这人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苦读都觉得云淡风轻,可看着妹妹弟弟受苦,他便五内俱焚恨不得自己替他们遭罪。

  于是回书院前卓思衡拉着悉衡表示:“好弟弟,大不了咱们不念了!”

  卓悉衡都傻了,他不知道自己哥哥发什么神经,直愣愣盯着等他说完。

  “你哥我也是状元啊!也没读成这样!你就在家里,哥哥自己教你,保准教得不输你们先生!”卓思衡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卓悉衡觉得自己哥哥有时候想法跳脱到难以理解,却也能感觉到兄长的关怀,心中又是温暖又带点叛逆的嫌弃,低声道:“我很喜欢书院。”

  “你喜欢什么啊?”卓思衡不能理解,“喜欢这种受迫性学习的环境?”

  他一着急,连过去沉睡在上辈子记忆深处里时髦的名词都蹦出来了。

  “就是喜欢。”卓悉衡不打算理解大哥今日的古怪,只说心中实话,“我想继续学,大哥不必担心,我模样疲累,心里却是开心的。”

  弟弟都这样说,他再怎样也不会违背悉衡个人意愿。

  卓悉衡见自己哥哥不再说胡话,便打算回房,走至门口时他忽然站下,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大哥,慈母多误子。”说完便关门离去收拾明日回书院的东西了。

  卓思衡人生第一次被弟弟教育,坐在书房只觉非常沮丧。

  但他万万没想到,与“叛逆期”的弟弟相比,对他杀伤力更大的是叛逆期的皇帝……和与皇帝叛逆到一处去的大臣。

  第38章

  卓思衡不知道皇上继位前被幽禁的生活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没他快乐。

  他家惨吗?惨。

  但一家同心一气没有条件其乐融融也要创造条件其乐融融,纵使遭遇轮番不幸和亲人离世的惨痛,父母仍为他们四个留下了无数可供回忆的天伦与温馨,使得四个个性不同的孩子在各自饱尝的苦痛中坚守心底和记忆里最温情柔软的角落,精神上和人格上从不踽踽独行。

  当今皇上就没这么幸运了。

  戾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一女,再无其他妾妃子女。一子便是当今圣上,一女则是宣仪长公主。太子被废时皇上只有十五岁,天横贵胄的青春叛逆小伙子锒铛入狱,妹妹金枝玉叶被押至宫中掖庭,父母死罪,兄妹离散,不可不谓人生至暗时刻。

  夜长梦多,原本在景宗的计划中皇上和长公主都是要死的,谁料卓思衡的爷爷率领百官逼谏陈词,硬是保住这两位戾太子后裔,然而八个家庭却也因此破碎流离,昔日门第不复昨,朝中日月换新颜,景宗将襄助自己上位的功臣封遍朝野,有了前七罪臣的警示作用,哪有人再敢置喙?

  至于皇上,他死罪得逃生罪亦艰,景宗下令将他幽禁于宗正寺后的南楼,此处三面环水背后靠山,山顶是中京府禁军内卫营的驻地,四周密不透风。毕竟这里可是太祖皇帝为自己造反兄弟专门准备的独栋别墅,关死过的皇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十五岁的前太孙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他却化龙而跃,一朝踏出南楼,得位九五之尊。

  被幽禁这段时间显然是没有人给他做什么心理疏导和精神文明建设,加之他为了皇位舍弃了父亲的宗嗣,入牒了自己杀父杀母大仇人景宗,卓思衡觉得即便性格稳定如自己遇到这档子事儿,也会变得个性阴暗逼仄难以捉摸。

  所以他特别理解皇上城府极深又睚眦必报这一点。

  皇上永远表面上很“仁”,对他那杀父仇人的老婆当今太后也是“孝”到天下表率。但卓思衡跟在他身边当秘书,将好多事情以时间为计量单位串在一起稍加细想时就会发现,皇上做事永远是表面“朕惶恐不安”“朕不忍加诸”,心里“朕爽得不行”“朕整不死你”。

  卓思衡日常伴驾侍诏,这一年几乎所有诏书都过了他的眼,这段时间,他看到的皇上天威难测实操案例如下:

  贞元十一年五月初,某御史上表说今年均、金二州春旱,都是因为皇上不修身养德,封襁褓中的儿子做王,笃信后宫妇人巧辞。皇上表现得特别惶恐,沐浴斋戒三日跑去太庙告罪祖宗,罗贵妃还素服谢罪上表请求皇上免去她的贵妃和儿子的封王,皇上几乎就要恩准了,这时二州终于天降大雨,皇上表示是祖宗原谅他了,他以后再也不敢了,大朝点名嘉奖此名御史一番,赐宅升官,甚至为他书了一块“直诤忠良”的匾额挂在家堂。

  到了贞元十一年十一月,该御史被人参了一本收受财贿任人唯亲,借助吏部职务将家眷亲属塞入地方要职,他小舅子贪污盐税惹出祸端,这才将他的行径揭露。皇上痛心疾首到病了好几天,连诉自己用人不察,只知看沽名钓誉的清流谎论,不懂钻营狡诈人心向背。百官都劝说皇帝保重龙体,要知道这种拿骂皇上博清名的官吏自古有之,不是皇上的错,刑部和大理寺已将他的罪案实判,御史与其妻舅问斩,两家二十年不得入仕子弟不得叙用。皇上哀叹连连,表示他虽有罪,但他的孩子多可怜多无辜啊,就把朕那块匾额收回来吧,房子还给他们住着,匾额就拿来提醒朕自己,以后不要用人不可只看行为不纠察目的。

  群臣盛赞皇帝仁厚敢鉴。

  卓思衡当天下朝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中书省翻开六个月前的圣旨存档,找到这个御史被表扬擢升的手谕,只见上面明晃晃写着他是什么百官表率,什么天下多几个这样敢言善谏的直臣,何愁吏治不清?如今想来,这诏书故意往打百官的脸来写,简直就是塑造朝堂对立面的典型,或许那时朝野当中好多人就看出他是故意以谏议犯天颜,故意博取个直诤之臣的名声,为人所不齿,只是当时大家觉得皇帝在兴头上,也不好反驳。今日此御史招致如此确凿的罪证和迅速的判决,恐怕大臣们六个月前无形中早被这一封捧杀诏书拉至皇帝阵营,并且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皇上的心机与手段,当真恐怖。

  以上事迹让卓思衡意识到一点:皇上最不在乎的东西是面子。

  因为他自“认贼作父”后就已经失去了最大的脸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全天下都知道他的这个笑柄,他再怎么努力挽回颜面也于事无补,不如将所谓脸面看作身外之物,多追求些真正实在的“里子”,比如坐稳皇位,比如仇痛亲快。

  卓思衡还捧着存档敬佩,只见曾玄度曾大人来了,他赶紧行礼,行礼后两人就那么站着尴尬看着对方。

  曾大人看看他手上的存档,垂着瞌睡的眼说道:“我也来寻此本记档,卓侍诏可看完了?”

  卓思衡赶紧双手奉上。

  他和自己上司想到一块去,也不知是好是坏。

  曾大人翻了一会儿后点点头,若无其事交还给卓道:“收起来吧。”

  卓思衡照做。

  俩人心照不宣一言不发离开中书省,各回各家。

  但自此之后,曾大人偶尔赴些同僚的清谈茶宴都会带上卓思衡,表示人家没有爹娘,甚至连个像样的长辈都没有,更没个靠谱亲戚在帝京,小伙子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完成齐家这一步,想我这个做上峰的给做个媒,也是人之常情,故而带他四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