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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度 假(1 / 2)

1 度 假

所有人都在撒谎(第一部分) - 周德东

寻人(1)

1《寻人启事》

张巡每天吃过晚饭,都要看一看当天的报纸。

窗外已经暗下来,台灯的光青青白白。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以及他翻动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有那么一刻,他停下来,朝电视瞟了一眼。电视机关着,屏幕黑糊糊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看它一眼,也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可是,接下来他的心神就不再踏实了,说不清为什么。

他点着一支烟,继续翻阅报纸。不过,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经不再进入他的大脑了,变成了一个个象形符号。

他看到了一个“巡”字,马上联想到了自己——他宽脸、宽身,却瘦骨嶙峋,和他的名字很相似。

接着跳进他眼帘的是一个“死”字。他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丧气的场景——一个人平平地躺着,像枯树一样僵硬,背部沉淤着一片血。他的双眼里,塞满了棉花。

他又一次抬头朝电视机看了一眼。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那个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着,像鱼一样诡秘。

他低下头,避开这种对视,接着翻报纸。在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啪,啪,啪……”

如果敲门声很响、很急,反而显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大不了是警察。而此时的敲门声很轻,就像不怀好意的悄悄话,敲了三下就停了。

张巡放下报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旁,一动不动地听。

过了好半天,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那么轻,好像用的不是手指头,而是指甲。

张巡把一只眼珠贴在猫眼上,朝外看去。楼道里竟然一片漆黑,看不到敲门人的模样。

他没有开门,也没有搭腔,继续等待。他希望这个敲门声自消自灭。

又过了好半天,门外的人再一次用指甲敲门了:“啪,啪,啪……”

张巡“哗啦”一下打开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幽幽地亮了,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上下都很细,像一根筷子,没有什么曲线。她的脖子很长,令人担忧那颗脑袋的稳固性。她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像两扇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几乎和裙子一样白,而她的头发黑得不像真的。

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张巡,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先生,你好。”她说。

“你找谁?”张巡警惕地问。

她继续微微地笑着,把手伸进她的白色挎包,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金属物。张巡本能地朝后退了退。

她说:“我是开锁公司的……”

张巡马上说:“我没有给你们打过电话啊!”

她把微笑扩大了一些,说:“先生,我来是向你推荐我们公司最新研制的一种钥匙。”

因为取暖费问题,这幢楼的居民和物业公司闹僵了,一直没有人管理。平时,捡破烂儿的,贴小广告的,收旧家具的……骚扰不断,不过,这么晚了上门推销还是第一次。

“对不起,我不需要。”张巡很反感地说。

她左右看了看,神情一下变得鬼祟,朝前跨了一步,低声说:“你听我简单介绍一下。这是一种万能钥匙……”

张巡一下就把门关上了。

他靠着门站了一会儿,悄悄趴在猫眼上朝外看,楼道里又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个长相古怪的女人是不是还站在门外,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客厅。

刚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女人推销的是万能钥匙!也就是说,他的门根本挡不住她!

接着,他梗着脖子静静听了一阵子,门外没动静,这才把心放下来,又拿起报纸继续看。在报纸最后一版的右下角,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不由一下睁大了眼睛:

寻人启事

黄×,女,24岁,身高1.60米,披肩发,穿白色连衣裙,略瘦,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但是智力超常,具有强烈犯罪倾向,手段恐怖,难以想像。有知其下落者,请速与吉昌市都邑区松源小区4号楼4单元402

黄窕(132000)联系。有重谢!

张巡呆了。

刚才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这个黄×呢?

张巡在长野市,离吉昌市几百公里,这个精神病为什么跑到了长野市?为什么偏偏敲响了他的门?

手段残忍,难以想像……

他警觉地抬眼看了看,防盗门关得严严实实,落地窗帘静静垂着,纹丝不动……

他站起来,走过去,突然把窗帘撩开,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外一片明朗的夜空。

回到沙发上,他再次阅读这则《寻人启事》,越琢磨越觉得奇怪:首先,启事上没有黄×的照片。这让他无法确定刚才敲门的女人是不是她。另外,这则启事对黄×的描述又过于简单——身高1.60米,披肩发,穿白色连衣裙,略瘦——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大部分的女人都符合这种描述。还有,别的《寻人启事》都有联系电话,而这则《寻人启事》只有一个通信地址。

张巡看来看去,总觉得几个字触目惊心——“白色连衣裙”。

他决定给黄窕写封信,向她提供这个重要线索——有一个很像黄×的女人,在长野出现了。

寻人(2)

他之所以写这封信,还有一个原因:他对黄窕这个名字很熟悉。读大学时,他们中文系有个女孩就叫黄窕,很漂亮,她的老家就是吉昌市的,他不知道这个黄窕是不是那个黄窕。

当年,向黄窕献殷勤的男生多如牛毛,只有张巡躲得远远的。直到毕业时,他才在她的留言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我像林彪爱搞阴谋一样爱着你……

写完了信,张巡打开抽屉拿邮票。

自从有了电子邮件之后,他几年都没有写过纸信了,竟然不知道要贴20分的,还是50分的,或者是80分的。最后,他贴了一张一元的。

他在信中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这个黄窕正是他大学的那个同学,那么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接着,张巡就躺下了。

大约半夜的时候,他隐隐又听见了那鬼鬼祟祟的敲门声,一下坐起来,心中的愤怒陡然覆盖了恐惧。她又来了!

张巡披衣起床,轻轻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然后又轻轻走到门口,静静地听。

“啪,啪,啪。”那长长的指甲又敲了三下。

张巡横下一条心,猛地把门拉开,却一下傻住了——光线幽暗的楼道里,只有一条白色连衣裙,像人一样站着。

他手中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他“忽悠”一下醒了过来。

2奇巧的缘分

一周后,张巡收到了黄窕的回信,她真的是张巡的大学同学。

这是张巡第一次见到她写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很漂亮。

毕业后,张巡已经和她三年没见面了。他记忆中的她还是大学时代的样子,美丽、清纯、宁静……这些气质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

黄窕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她没有去,而是应聘进了一家外企公司,做文秘。她说,黄×是她的妹妹,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前一段时间,妹妹因病走失了。她告诉张巡,他见过的那个女人肯定不是黄×,因为她妹妹的脖子并不长。

张巡觉得这是一次奇巧的缘分,说不定,通过这一则《寻人启事》,他和黄窕之间还会发生一点浪漫的事情。

有一点很奇怪,黄窕在信中依然称她妹妹为“黄×”。也许她是不想让张巡知道她妹妹的真实姓名吧。

从此,两个人开始了书信往来。

黄窕的回信总是显得迟缓一些,因此,每次张巡接到黄窕的信,都十分激动。

在通信中,张巡说的更多的是大学时代的梦幻,现实生活的重压,以及社会转型期被彻底改变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黄窕似乎不喜欢怀旧,也不关心现实,她更愿意说她的妹妹。

渐渐的,张巡开始若隐若现地向黄窕表达他对她的爱慕之情。

黄窕没有阻止他。这是一种暗示,至少证明她现在还是单身一个人。

张巡的热情喷射得越来越猛烈,同时,他对回信的盼望也变得如饥似渴——邮递员每天下午三点钟送信。他总是在邮递员到达之前十分钟左右去小区信报室查看——看前一天的信。如果邮递员刚刚送完信就去看,若是没有,他就会十分失望,这种心情一直要延续到第二天送信的时间。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日子都是见不到黄窕的信的。而张巡在送信前十分钟去看,即使没有也没什么,因为再过一会儿,今天的信就来了,希望也就来了。

他把无数失望的日子变得时时充满希望。

他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黄窕一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把她的电话告诉张巡。

三个月之后,他给黄窕写了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黄窕,我要去看你。

3402

从长野市到吉昌市,写信两天可以寄达。

张巡是两天后出发的。他估摸,信到了,他人也到了。这是张巡第一次来吉昌市。

他是一个自由撰稿人,给杂志报纸写一些稿件糊口。刚毕业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家电台当文字编辑,因为和部门主任闹翻了,就辞了职。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去工作。

他坐的是长途汽车。

窗外是广阔的田野,一片碧绿。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车上的人不太多,没有坐满。其中有个女孩,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张巡的前面,隔着一排。这个女孩肯定没什么问题,因为她和男朋友在一起,两个人紧紧互相依偎着,一直在亲密地聊天。她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张巡盯着她的长发,心里又不踏实了:黄×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还有,假如以后他和黄窕真的在一起生活,是不是还要照料她的妹妹呢?

黄×这样的精神病,害了人不负法律责任。和她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这时候,张巡仍然不知道黄窕到底结没结婚,或者有没有同居的男朋友。在信中,黄窕一直没有明确说明这件事。

张巡意识到,他还是应该谨慎从事,不能冒昧闯到黄窕家里去,否则,万一黄窕家有个男人,那将十分尴尬。

到了吉昌市,张巡坐公共汽车找到了松源小区。

他来到4号楼前,在4单元里转了一圈,又走出来,坐在了楼下的花坛旁,静静朝上望。

这时已是晚饭时间,楼下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孤独地玩着水枪。他的胸前挂着一串钥匙,看来他的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

寻人(3)

张巡的眼睛找到了402房间。

黄窕家没有开灯,窗子上挡着帘子,那是一个黑色的帘子。

张巡想不明白了:黄窕这时候就睡觉了?不可能,天还没有黑呢。难道她和哪个男人正在里面恩爱?难道她不在家?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玩水枪的男孩面前,蹲下身,对他说:“小朋友……”

男孩警惕地看着他。他掏出一支精致的圆珠笔,递给他:“归你了。”

男孩没有接,他很成熟地说:“你要我干什么?”

张巡笑了,说:“麻烦你,到4单元402室帮我找个人,好不好?”

男孩说:“我不去。”接着,继续玩水枪了。

张巡又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递向他,什么也没说。男孩迟疑了一下,把钱接过来,老练地捏了捏,似乎在检验是不是伪钞,然后小心地装进口袋,说:“男的女的?”

张巡说:“女的,黄阿姨。”

男孩拔腿就朝4单元跑去,很快消失在黑的门洞里。

张巡突然意识到,他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应该告诉男孩,找黄窕。万一黄×在家……

现在,402室里很可能只有黄窕的妹妹一个人在!不然,为什么白天挡着黑帘子?

张巡惊慌地四处看了看,似乎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却没有。他紧紧盯着4单元的门洞,心猛跳起来。

门洞里死寂无声。

他等待着,那个男孩领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来,她面色苍白,两眼僵直……

男孩一个人跑出来。

张巡松了一口气。

男孩跑到他的面前,说:“402室没有人。”

张巡突然后悔了:应该和黄窕提前联系好再来。现在,他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马上返回长野市?找旅馆住下来?——说不定黄窕十天半月不回来呢。

男孩嘟囔道:“刚才我把拳头都擂肿了……”接着,他担心地问了一句,“你不会把钱要回去吧?”

张巡心不在焉地说:“不会。你去玩吧。”

男孩马上跑开了。

这时候天色有点暗下来。小孩子说话毕竟不牢靠,张巡决定自己再上去看看。

他走进4单元的门洞,顺着幽暗的楼梯爬到4楼,停在402室门口,深深吸口气,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声。

他决定放弃了。离开之前,他又用力敲了几下。

楼下那户人家打开了门。

张巡不再敲,走了下去。

三楼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站在门口打量他。张巡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你敲好半天了吧?”

张巡想,一定是刚才那个男孩敲门的声音太大了,引起了楼下人的恼怒。他马上说:“哦,对不起。”

“你找谁?”那男人又问了一句。

“我找402室的人。”张巡只好停下来。

那个男人的眼里一下就闪出了一种异样的光,他愣愣地看着张巡,说:“你是她……”

张巡想,这楼里的人一定都知道402室有个恐怖的精神病,于是他立刻补充道:“我找她姐姐。”

那男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姐姐?”

“怎么了?”张巡也警觉起来。

“你找的人叫什么?”

“黄窕啊。”

“你是不是找错了?”

“松源小区4楼4单元402室,没错吧?”

这时候,三楼的女主人也走了过来,她站在丈夫身旁,怀疑地看着张巡。

“你以前……见过她吗?”那个男人问。

这句话一下就让张巡感到不对头了。于是,他把他和黄窕相识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那个男人听完后,和妻子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他指了指楼上,低声对张巡说:“这房子有问题!”

张巡一惊:“什么问题?”

那个男人说:“我们刚刚搬进这个楼的时候,有几天半夜,楼上好像夫妻吵架了,又叫又骂又哭,还摔东西跺地板,吵得人根本睡不着,我们一直忍耐着。后来,他们终于不吵架了,半夜又有人弹钢琴——可能是他们的小孩。要是弹得好,我们就当做是催眠曲了,可是,那个弹钢琴的人好像是刚刚学,总是练音阶,断断续续,忽高忽低,更让人无法入眠……”

张巡傻了。

看来,黄窕不但结了婚,还有了小孩!

那个男人接下来的话,一下就扭转了张巡的思路,把他的心掷进了黑暗的万丈深渊……

他说:“前些日子,我们两口子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上楼去交涉,可是,不管我们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出来。没办法,我们就找到物业公司投诉,让他们管一管。可是,物业的人告诉我们,402室根本没有人,空了一年多了!”

张巡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他寄信的地址就是这个房子啊。

如果这个房子真的没有人,那么,这三个多月来,他写的那些信都寄给了谁?又是谁在给他写回信?!

“你们问没问物业公司,这房子的户主是什么人?”

“问了,他们说,好像叫袁什么,是个老太太,一年前死了!”

阴森森的鬼气从张巡的头顶一点点渗透下来,渐渐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逃了。

寻人(4)

这时候,那个小男孩从楼梯走上来。

张巡问:“你干什么去?”

男孩说:“找402室的人。”

“不要找了。”

“这次是另一个人让我来找的。”

“谁?”

“对不起,保密。”男孩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张十元钞票晃了晃,显然是刚刚得到的小费,然后,他机灵地从张巡旁边钻了过去。

张巡快步走下楼来,看见有个人正站在花坛前等待。这个人大约五十多岁,精瘦,干练,目光锐利,精力充沛,穿一身挺括的灰色西装,皮鞋锃亮,看上去是一个很讲究的老头。

“你找402室的人?”张巡友好地问了一句。

老头的眼神里立即有了一种敌意,他低低地说:“你干什么?”

张巡说:“啊,我跟你一样,也来找402室的人。”

“我不是。”老头说完,转身就走。张巡看见他钻进一辆半新的灰色富康车,很快就开出了小区,不见了。

这时候,那个男孩跑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人呢?”

4原来如此

张巡是连夜坐火车回到长野市的。

走进熟悉的家中,他感到万分疲惫,一头栽到床上就起不来了。

这时,天还没亮。他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终于,他坐起来,打开台灯,又给黄窕写信了。

青白的灯光,青白的纸,还有青白的手。想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涌上了一阵委屈,一阵悲伤。

他对黄窕投入了太多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炽烈的火炬,纷纷投进水中,都被淹灭了。那水冰冷无边、黑暗无边、邪恶无边……

他终于动笔了。讲完了他在吉昌市的经历,他问她:你到底存不存在?

寄出信之后,他打破了老规矩——每天邮递员来送信时,他都等在一旁,变得急不可待。

第七天,他收到了黄窕的信。

黄窕说,她早就不在松源小区住了。那房子是她寡母的,一年前她死了之后,黄窕就搬到了北郊。她母亲姓袁。

黄窕说,母亲死了,妹妹走失,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因此,她在那份全省发行的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时,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骚扰和麻烦,她没有留下电话,而且登的是她家的老地址。她有个高中同学在邮政局工作,男的,正好负责松源小区这一带的邮件投递,只要有黄窕的信,他就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来取。

黄窕说,她母亲很善良,死了也不可能闹鬼吓人,那吵架声和钢琴声是5楼的。过去,她家就受尽了折磨。因为那幢楼一点儿不隔音,所以,3楼一直误以为是她家。

黄窕说,那个瘦老头也许是她父亲。她五岁的时候,她父亲就抛弃了她母亲,跟一个唱二人转的女人跑了,听说去了同岭市。后来他回来过两次,想看看她和妹妹,每次都被母亲拒之门外。他不知道她母亲已经死了。

黄窕说,她收到他的信之后,专门跑到松源小区那个房子住了两天,可是一直没有把他等来……

从日期上看,她第三天才收到他的信。

张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所谓恐怖,就是一系列的巧合凑在了一起。

可是,张巡的心里又有些不自在——为什么两个人的关系到了这一步,黄窕还不告诉他电话号码?难道她还防备他吗?而且,他早就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她却不曾打过一次。

想了想,张巡又理解了她。

她从小父母就离异,一直跟随母亲生活,一定在心理上渐渐产生了对男人的敌意。另外,现在她家中只剩下了她和一个疯妹妹,而她是疯妹妹的保护者,必须时刻警惕着……

两个人的通信又开始了。

渐渐的,张巡发觉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缓慢的交流方式,每当他在夜深人静时,面对洁净的纸笔,一下子就变得才思泉涌,感情丰盈,幸福如梦。

他竟然不想接到黄窕的电话了,甚至一想到通电话,他就感到紧张。

和从前一样,他在信中更多的是倾诉他对她的爱,而黄窕在信中更多的是倾诉她对她妹妹的爱。她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想念妹妹,心急如焚地盼望她回来,哪怕被她害死。为此,她经常一夜一夜失眠……

黄窕是张巡心爱的人,他不忍心让她这样被煎熬,他要为她分担,他要帮她解决这个问题,不管这个女疯子有多么可怕。

5小 旅 馆

这天,张巡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很晚才回家。

他刚刚进屋,电话就响了。他急忙跑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喂?”

“是张巡吗?”电话里响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是……”

“我是黄窕。”

“你好!声音不像了。”张巡一下就慌乱起来。

“我刚刚接到一个人的信,他说,在长野市西郊如归旅馆,发现了一个疯女子,穿白色连衣裙!我现在赶不过去,你帮帮我,立即到那家旅馆盯住她,我明天就到!”

说到这里,黄窕迟疑了一下:“……你敢吗?”

张巡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停了停他问:“你妹妹叫什么?我到了那家旅馆,我得先查查她在不在,还有她住在哪个房间。”

寻人(5)

“她离开家的时候,拿走了我的身份证!”

“噢……”

“你千万要小心,她得了精神病之后,经常莫名其妙地叫一个人的名字,还戏腔戏调的,那个人叫什么三郎,谁都不知道这个三郎是谁。有个法师说,她被一个死去多年的女戏子

附身了。你千万小心,她叫谁三郎,接着就要害死谁!”

张巡虽然毛骨悚然,嘴上却说:“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他问清了如归旅馆的具体地址,然后,试探地说:“你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明天我们联系起来就方便了。”

黄窕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机……”

张巡想了想,说:“那好吧,咱们在如归旅馆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张巡穿上黑风衣就出了门。

他打了个出租车,直奔西郊。

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旅馆,两排平房,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房顶上冒出高高矮矮的茅草,在夜空中静立,黑糊糊的。

总共有二十几个房间,所有的门窗都一模一样,都被风雨剥蚀得掉了颜色。窗子里挂的帘子也都是相同的图案。

除了第一个房间亮着电灯,所有的房间都黑着,不知道是客人睡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客人。

第一间是登记室,兼小卖店。

它对门是公共厕所。

院子里的半空中悬着几根长长的铁丝,用来晾衣服,晒被子。夜里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刮在额头上。

院子里安静极了。

张巡走进登记室,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演着一个古装戏《八岁县太爷》,里嗦的。

“住店呀?”

“是的。”张巡一边说一边掏出身份证,递给她。

胖女人扫了一眼就还给了他,开始登记。

“五号。”

她说完,“哗啦啦”拿起了一个像盘子一样大的铁圈,那上面密麻麻挂了一圈钥匙:“走吧,我给你开门去。”

张巡没有动,他说:“请问,有没有一个叫黄窕的女人住在这里?”

胖女人放下钥匙,翻了翻登记簿,说:“有,她住在六号。”

“六号在哪儿?”

“在你隔壁。”

张巡的心一冷。

接着,他跟随胖女人走出了登记室,来到了五号门前。

旁边那个房间就是六号。现在,它黑着,关着门,挡着帘。

胖女人打开五号的门,见张巡贼眉鼠眼地盯着六号看,就说:“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谢谢。”

胖女人离开之后,张巡赶紧进了屋,把门锁了。是那种很古老的插销,门板和门框有点错位,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插上。

房间里有两张简易的床,窄得不容易翻身。一张木桌,一把椅子,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除此,还有衣架、脸盆、暖壶、拖鞋。

张巡把黑风衣挂在衣架上,轻轻躺在了挨着六号房间的那张床上。

床“吱吱呀呀”特别响。他停在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上,一动不动了,听六号房间的动静。被子散发着浓郁的低档旅馆的那种汗臭味儿。

一直听了好长时间,六号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好像根本就没有人。

他轻轻改变了一下姿势,继续听。六号房间依然死寂。

她一定是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他轻轻坐起来,把衣服脱了,钻进了被窝,等她回来。

这时候,他体内的酒意一点点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了。晚上,他喝了至少七八瓶啤酒。

他是被尿憋醒的。

睁开眼,他竟然半天没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终于,他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六号房间还是无声无息。

他慢慢坐起来,穿上拖鞋,出去撒尿。

门上的那个插销找上了他的麻烦,他用了全身力气才把它打开,“啪”的一声巨响。

他哆嗦了一下。

屏息听,六号房间依然一片死寂。

他慢慢打开门,差点魂飞魄散——一条白色连衣裙站在门外,无头,无手,无脚。

他摇晃了一下,这才看清,它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微微地飘动着。

这个时辰,月亮移到了一个古怪的方向,昏黄的月光静静地照下来。厚重的屋檐下黑的,窗子里更是深不可测。

白色连衣裙滴着水,看来,它是刚洗的。

铁丝有弧度,它最初可能不是挂在这里,而是被风吹过来的。可是,它为什么偏偏就停在了五号房间的门口?

还有,原来这根晾衣绳上并没有衣服,是谁深更半夜洗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又把它晾在了院子里?

张巡的尿实在憋不住了,他探头朝六号房间看了看,然后跨出门,朝厕所跑去。

厕所里连灯都没有,一片漆黑。

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他看到的应该是那条连衣裙的侧面,扁的,可是,它却跟着他的背影转了过来,好像远远地看着他,无头,无手,无脚。

他把头转过来,摸黑走进了厕所。

他隐约看到两扇门,却看不清上面的标志,不知道哪扇是男厕,哪扇是女厕。假如闯进了女厕,撞上那个登记室的胖女人还没什么,万一……

寻人(6)

凭着男左女右的老规矩,他走进了左边那扇门。他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过,直觉告诉他,里面没有人。他用脚探着路,摸到小便池,匆匆撒了尿,一边系裤子一边跑出来,赶紧回房间。

白色连衣裙依然挂在那里。

他溜着墙根,快步走到五号房间门口,一闪身进了屋,转过身就插门。这一次,他的手颤得厉害,费了更大的劲儿才把门插上。

他走向床铺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刮了他的肩一下,他“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马上意识到,那是他挂在衣架上的黑风衣。

他摸到床上躺下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仅仅是窗帘上有一点暗淡的夜光。

这条白色连衣裙的突然出现,让张巡断定黄×就在隔壁!这让他又恐惧又兴奋——黄窕终于找到她的妹妹了!

六号房间一直安静无声。

张巡想,这一夜她不会跑掉,他应该睡觉,不然,明早起不来,就可能把人盯丢了。这样想着,他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似乎有动静,一下就竖起了耳朵。

声音不在隔壁,就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猛地转过头,朝旁边看去。借着幽幽的夜色,他看见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脸朝上躺着,平平的,直直的,像一具死尸。她的脸比连衣裙还白。

“谁?”张巡颤巍巍地问道。

那个人没有答话,身子慢慢地升起来,直撅撅地悬浮在半空中,慢慢向张巡移过来。

张巡全身骨头酥软,慢慢转着脑袋盯着她,已经傻了。

那个死尸一样僵硬的人悬浮在张巡上面三尺高的空中,脸依然朝上,双臂贴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垂在张巡的脸上,他闻到一股干枯的味道。

突然,她的身子一下就翻过来,依然直挺挺地悬浮在半空。

张巡看到了她惨白的脸,一双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始终斜视着张巡脑袋旁边大约一尺远的地方……

张巡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黑的。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有,这才透了一口气。

四周静极了,像坟墓。

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从另一张床上传过来:“三郎……”

张巡的头皮一炸,“扑棱”一下坐起来,两眼就直了——旁边的那张床上真的有人!

房间里太黑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他死死盯着那张床的方位,大脑在飞快地旋转,猛地意识到:他撒尿回来的时候,走错了房间!

这个旅馆的房间太相似了,一扇门挨着一扇门。他走进了六号房间,走进了那个恐怖的精神病的房间!

可是,张巡又感到不对了,他想到刚才他进屋时曾经被衣架上的黑风衣刮了一下,这说明,他没有走错房间——那个精神病趁他上厕所的时候,钻进了他的房间!

刚才,刚才,刚才,他偏偏把门牢牢插上了……

现在,现在,现在他必须打开灯,看清对方的脸……

电灯开关在他的床头,一根长长的线绳在墙上垂着。他伸出手,摸到了它,轻轻拉了一下:“啪嗒!”

灯没亮。

这声音刺激了精神病的听觉,她似乎抖了一下,马上又叫了一声:“三郎!”

张巡绝望了。

他趁黑一点点移到床边,伸出脚,插进鞋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他的双腿抖得厉害,心脏似乎紧张得都不跳了……

终于走到了门口,他摸到那个插销,憋足一口气,用力一拉,“咔吧”一声开了。接着,他猛地回过身,防备那个女人扑过来。没想到,她已经站在了他背后!

她影影绰绰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又极其悲伤地叫了一声:“三郎啊!……”

张巡拉开门,撒腿就跑!a

登记室也黑了,整个院子一片黑暗,没有一丝人气。张巡魂飞魄散地冲出大门,在空荡荡的胡同里一直朝前跑,似乎是奔突在一部恐怖电影中……

终于,他看到了一条有路灯的街道,看到了三两辆行驶的夜班出租车,这才停下来,回头看去——黑糊糊的胡同,像一个阴森的洞口,并没有那条白色连衣裙。

他蹲在地上,垂着头,大口喘气。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司机按了按喇叭。

他艰难地站起来,上了车。

“师傅,现在几点?”他问司机。

“三点半。”

“天快亮了……”

“你去哪儿?”

“随便开吧。”

在出租车里,张巡瞪着双眼,一直在回想刚才在小旅馆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

天亮后,他让出租车把他送回了如归旅馆。

他轻轻走进小旅馆的大门。

院子里十分安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晾衣绳上那条白色连衣裙不见了。不知哪条胡同里,有卖豆腐的吆喝声,远远地传过来。

胖女人起床了。

张巡溜进了登记室。这时候,他已经平静了许多。

“你们怎么都起这么早?”胖女人问。

“我们?”

“是啊,那个黄窕比你更早,退了房,走了。”

张巡怔了,他快步离开登记室,来到五号房间前。

寻人(7)

门关着。

他轻轻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首先,看到了衣架上的黑风衣。接着,他把目光射向了另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昨夜他刚刚住进来看到的那样,似乎从来不曾躺过人……

回到家中,张巡刚进门,手机就响了。吉昌市的区号,是黄窕打来的,她低声问:“你见没见到她?”

“见到了。”

“我现在在长途汽车站,马上就上车去长野!”

“她已经走了!”

“走了?”黄窕的口气一下变得急躁起来。

“走了。”张巡抱歉地说。

接着,他把昨夜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听完了,黄窕久久没做声。

“你怎么了?”

黄窕恼怒地说:“这个混账!算了,她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再也不找她了!”

张巡听得出,她的话语中透着哭腔。

“别这样……”

黄窕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受惊吓了。谢谢你啊。”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6黄×出现了

张巡和黄窕继续通信。

与过去不同的是,偶尔黄窕也打一个电话过来。不过,他们在电话中都显得很拘谨,而且通话时间很短,互相客气地问候几句就挂了。

他们只有回到文字中才变得从容和欣喜。

不久,黄窕说她买了一部手机,并把号码告诉了张巡。张巡怀疑她早就有手机,只是不想说罢了。因此他很少给她打电话。

终于,黄窕在信中隐隐约约表达了对张巡的爱意。

她坦言,读大学时,张巡在她心中没留下多少印象,她对他的好感是后来在通信中产生的。

毕业之后,张巡谈过两个女朋友,最后都吹了。他对她们一致的概括是:太尖利,太坚硬,太社会化,太男人化。他梦想中的女孩是古典型的,温柔、内敛、含蓄、纯情、高贵。

遥远的黄窕符合他的想像。

不过,他也意识到,他和黄窕的交往方式有点不正常。

如今的交通太便利了,即使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过是朝发夕至的事。可是,他和她相隔数百里,一年多来,竟然没见过一面;现在的通讯无比发达,就是隔着千山万水,也可以天天听到对方的声音,甚至可以天天见到对方的影像。可是,他俩一直是通过邮差谈情说爱……

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黄窕的信。

张巡打她的手机,关着。

他不安起来。

这个梦一般的女人梦一般消失了。

终于有一天,黄窕打来了电话。她说,她得到一个消息,她妹妹在公主岭出现了,于是她日夜兼程地赶去了。可是,那个女孩根本不是她妹妹。最后,她说:“我已经彻底绝望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不会的,别乱想。”停了停,张巡又说,“我觉得,你妹妹的情况很特殊,你也许应该请警方帮忙……”

“人家才不会管这种事呢。”说到这里,黄窕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感到很孤独。”

“不是还有我吗?”张巡见缝插针地说。

黄窕静默了一阵子,突然说:“我们见一面吧。”

“好哇!明天?”

“今天吧。”

“好的……我怎么找你?”

“你不是来过松源小区吗?我就在松源小区那个房子等你。”

张巡赶到吉昌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穿着黑风衣,把皮鞋擦得像新的一样。

他喜欢黑色,它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沉重,一种高贵的沉默。它是男人的颜色。而风衣比较宽大,穿上它,就把男人包装了一大半,很简单,很大方。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松源小区。

站在4号楼4单元402室门前,他的心“怦怦怦”地乱跳起来。好像不仅仅是紧张,他隐隐约约预感到某种不祥。

也许,这都是因为黄窕的背后挡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人……

“当当当。”他敲响了门。

门开了。

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张巡的心猛地一缩。

这个女人穿一套粉红色的衣服,软软的,有点像睡衣。她的头发很长,头顶斜斜地插一枚粉红色的卡子。嘴上涂着粉红色的唇膏。她显得很瘦弱,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她盯着张巡,微微笑着。

张巡抱着一束红玫瑰,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你就是张巡?”那女子先说话了。

“我是。你是……”

“我是黄窕啊。”

张巡彻底蒙了!

“你是……黄窕?”

那女子笑着闪开了身子,说:“你进来。”

张巡不敢越雷池一步,僵在门外,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是黄窕!别说三年,就是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一个人的长相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

那么,她是谁?

张巡猛然想到:她就是黄×啊!

她冒充她姐姐,把张巡骗来了!

可是,从头至尾和张巡通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啊,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替换了黄窕呢?

接着,张巡又想到,和他通信的人是姐姐还是妹妹呢?

寻人(8)

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走不出来了……

那女人见他满脸恐惧,就说:“其实,我根本不是你那个大学同学。收到你第一封信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和我同名同姓——这个名字很少见的。于是,我将错就错,和你开始了书信往来——”

张巡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觉得这个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算难看,只是她的眉毛似乎有点怪……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继续说,“不过我这样想,如果我真的是那个黄窕,那么,报纸就是我们的缘分;而我不是那个黄窕,那么,那个黄窕就是我们的缘分。你不这么看吗?”

这个现实让张巡一时难以接受。

他一直呆愣着,终于不自然地笑了笑,把怀里的红玫瑰举起来,说:“送给你的,喜欢吗?”

黄窕接过来,嗅了嗅,柔声说:“谢谢你。”

张巡走进屋,在客厅里坐下来。

黄窕把门关上,说:“你吃晚饭了吗?”

张巡说:“上车前吃的,不饿。”

“那我沏点茶。”说完,她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张巡借机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个客厅不大,只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和三把椅子,都是透明的。桌子上有一只细长的黑色花瓶,闪着晶莹的光泽。黄窕把那束红玫瑰插在了那里面。

客厅一角有个庞然大物,好像是一台什么机器,罩着一块巨大的白布,挡得严严实实。

窗子上挡着帘子,张巡上次来见到的就是这个帘子,黑色的。

还有两个房间,都关着门。

张巡又警惕起来。

过了一会儿,黄窕拿着两个玻璃杯走了出来。

“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她说。

“是吗?”停了停,张巡说,“你和我想像中的你妹妹一个样。”

她笑了笑,说:“嗯,大家都说我和她长得特别像。”

“这里有她的照片吗?”

黄窕愣了一下,这个神态让张巡的心一沉。

“没有。”黄窕说,“这房子一年多不住人了,这桌子椅子都是我今天临时搬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这茶是湖南均山出产的,是一种观赏茶,味也很好。”

张巡看了看那茶杯,茶叶竟然直挺挺地悬浮在杯子正中间,十分神奇。这情景一下让他想起了在如归旅馆做的那个噩梦——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悬浮在半空中……

黄窕在张巡对面坐了下来,依然笑笑地看着他:“喝呀。”

“谢谢。”

面对这个通了一年信的女子,张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际上,他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你妹妹……”

“今晚,我们不谈她。”黄窕说。

张巡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问:“这桌子椅子都是你今天搬来的?”

“是啊。”

他看了看那把空椅子,说:“你为什么搬来了三把椅子?”

“啊,因为还有一个人。”

“谁?”张巡一惊。

这时候,楼下好像开来了一辆车,按了几声喇叭。

“他来了,你等一会儿。”黄窕一边说一边起身打开门,跑下了楼。

本来,张巡以为这将是一个风花雪月的夜晚,现在他才意识到,他错了,今晚很可能跟爱情故事无关。

他趁她下去接人,疑神疑鬼地把茶水朝花瓶里倒了三分之一。

几分钟之后,黄窕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张巡一看,吃了一惊——他正是曾经找过黄窕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还穿着那身灰色西装。

他应该是黄窕的父亲。

张巡马上站了起来。

那个男人看见了张巡,眼神一下变得冰冷,他极不友好地打量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张巡怯怯地叫了一声:“黄叔叔……”

“我不是黄叔叔。”对方生硬地说。

黄窕一直在防盗门那里捣鼓着,终于走了过来,笑吟吟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长野来的,我的朋友张巡;这位是周老板,开装修公司的,也是我的朋友。”

张巡马上感到不舒服了:既然黄窕约他相见,怎么又叫来了一个人?他是个文人,一听“老板”两个字就没有好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是坏人,但是,勾搭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的老板一定不是好人。

“黄窕,太晚了,我得出去登记旅馆。我明天再来吧。”

“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今晚我们要在一起好好聊一聊,谁都不能走。”说着,她指了指那把空椅子,对周老板说:“你坐呀,我给你去倒茶。”

周老板就坐了。

尽管周老板十分老练地掩饰着脸上的表情,张巡还是看出来了——他的存在,也让对方很意外,很尴尬。这至少说明,周和黄不是一伙的。

黄窕端了一杯茶走出来,放在了周老板的面前,又说了一遍:“这茶是湖南均山出产的,是一种观赏茶,味也很好。”

周老板亲密地朝她笑了笑。

这时候,张巡杯子里的茶叶已经沉到了杯子底部,像水草一样微微摇曳着,确实好看。

寻人(9)

“你俩先聊一会儿,我去冲个澡,很快就出来。”说完,她莞尔一笑,走进了一扇门,把门关上了——那扇门应该是卫生间。

客厅里只剩下了两个相斥的男人,别扭地坐在了一起。

周老板低下头,不停地喝茶。

张巡则站起来,在地板上踱步。

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张巡停在了客厅一角那个庞然大物前,端详了一阵子,伸手把罩在上面的白布撩开了一角。

这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布下是一架老旧的钢琴!

他转过头,看了周老板一眼——他正不满地看着张巡,似乎觉得张巡的举动很不礼貌。

张巡快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问:“你了解这个女人吗?”

对方冷冷地说:“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不正常……”

“不正常?为什么?”

这时候,卫生间里的水声突然停了。房子里一下变得十分宁静。

“来不及细说了!你快告诉我,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周老板迟疑了一下,说:“通过《寻人启事》……”

张巡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

就在这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黄窕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张巡和周老板都瞪大了眼睛——她换上了一条白色连衣裙!

她的头发湿淋淋的,眼睛上面竟然没有眉毛!可以肯定,她的眉毛是画上去的,现在洗掉了。

她嘴唇上的口红也洗掉了,露出了本色——那嘴唇毫无血色,十分苍白……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停在了两个男人面前,冷不丁笑了出来。

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周老板盯着黄窕,突然站起来,捂着肚子说:“我肚子疼,先走了……”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走向防盗门。

黄窕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兰花指,戏腔戏调地叫了一声:“三郎!”

周老板一哆嗦,停住了,愣了几秒钟,撒腿就朝防盗门跑过去!没想到,他的手刚刚碰到防盗门,就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惨叫一声,猛地缩了回来。他慢慢地转过身,痛苦地看着黄窕,“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脸部在一点点扭曲……

张巡一直傻着。

黄窕低头看了周老板一会儿,转过头来,盯着张巡,又做了一个兰花指,戏腔戏调地说:“三郎,你是我的三郎啊!”

张巡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向前缓缓倾斜,终于直挺挺朝地上摔了下去,砸出一声巨响。他在地上蹬了几下腿,终于不动了。

平时,张巡一点都不会表演,但是这一次他演得很逼真,他摔倒的时候,根本没有伸出双手支撑,鼻子直接磕到了大理石地面上,血流如注。

接着,他听见那个黄窕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声音极其惨烈,她一边哭一边怪腔怪调地号叫着:“我就是黄×啊!!!我一直在找我自己啊!!!”

7解释一下

警察是从窗子爬进这个402室的。

楼下那户人家被楼上的哭喊声吵得睡不成,报了警。

警察赶到之后,敲402室的防盗门,结果敲门的警察被电击倒在地。

黄窕被抓走了。

周老板中毒身亡。

张巡是受害者,也是目击证人,他在公安局录口供的时候,面如死灰,前言不搭后语。

黄窕的母亲死后,黄窕确实搬出了松源小区,住进了北郊的一个新房子。不过,她每次犯病都悄悄溜进这个老房子来,半夜时装神弄鬼,天亮之前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住在如归旅馆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她把张巡引到那里,吓完他,立即打车返回吉昌市,再给张巡打电话……

一直过了三个月,张巡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一天,张巡吃过晚饭,闲闲地翻报纸,看到了一条有关黄窕的报道:

……经过权威检测,黄窕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无行为责任能力。她有双重人格,犯病时,她的主体人格完全丧失,精神被另一个神秘人格所控制。

她的肉体一直在寻找她丢失的魂儿。

昨日,公安局把她送进了辉楠县精神病院……

这三个月里,很多媒体都在报道黄窕这个案件。

张巡那个叫黄窕的大学同学也看到了这个报道,她从报社问到了张巡的电话,给他打了过来。她说,大学毕业之后,她回到吉昌市,一直在一所学校当老师。

“想不到我的名字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灾祸,真抱歉。”她说。

“这事儿跟你没一点关系。”张巡说。

“想起来真可怕,那个精神病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不会再出来吧?”

“她有犯罪倾向,精神病院肯定不会放她出来。”

“那就好了。”

“你还记得毕业时我给你的留言吗?”

“当时给我留言的人太多,记不得了。”

“我像林彪爱搞阴谋一样爱着你……”

黄窕一下笑出来,接着她大大方方地说:“想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都三年了。我都结婚了。”

“哦……”

“没关系,有空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来吉昌市玩,我们见见。”

寻人(10)

“我一直有空。”

“那你周末来吧,正巧我老公出差,我把吉昌市的几个老同学都约来,咱们好好聚聚。”

周末,张巡赶到吉昌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黄窕在电话里告诉他,几个老同学都到

了,就等他呢。

他爬了八层楼,来到黄窕家的门前,拨通黄窕的电话:“我到了。”

黄窕惊喜地问:“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门外。”

很快,张巡就听到房间里有人朝门口跑过来。这个人停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然后,“哗啦”一下把门拉开……

他又看到了那张精神病的脸!——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脏兮兮的,一双眉毛依然缺失。她盯着张巡,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我的三郎啊!……”

幽灵船(1)

1度假

最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不祥的迹象。

晴空万里,烟波浩渺,三个人划着船在水面上缓缓前行,不停地说着笑话。

四周,芦苇荡纵横交错,一望无际。天地间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只大雁从芦苇荡深处“哗啦啦”飞起来,冲上蓝盈盈的天空,蝴蝴就兴奋地大叫:“鸟!那边有鸟!”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笑着说:“这里野生的鸟类太多了,我随口就能说出几十种。”

这个水乡泽国是申三江的老家。不过,读小学的时候,他就随父母迁进了城市,算起来,他已经十三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现在,申三江在电视台工作,搞剪辑。在单位里,他和蝴蝴、张郊关系最好,经常在他们面前夸耀自己的故乡。每一次夸耀,都是他追忆的过程,脸上充满了思恋。终于,在2005年夏末秋初,蝴蝴和张郊请了假,离开钢筋水泥的城市,跟申三江一起到老家来玩了。

在这个村子里,申三江还有一些老亲戚,他毫不费力地在舅舅家借到了一条船。他舅舅家有一个痴呆儿子,叫万历,他呆呆傻傻地望着这陌生的三个人,眼珠像两只毫无表情的玻璃球。

三个人打算在芦苇荡里漂泊一整天,好好享受一下这天这水。

张郊一直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头。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像申三江和蝴蝴那么细腻。这迷人的风光似乎并不怎么吸引他,也许,他只想着怎样逮一只珍禽吃掉。

芦苇已经长得比人还高,远远望去,它们呈青绿色,上面是毛茸茸的芦花,一片洁白。风吹过,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芦苇荡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河道,简直像迷宫一样。水很清,浅的地方可以看见水下污泥中的水草。有的地方生着茂盛的香蒲。

申三江望着碧绿的水,一边摇橹一边讲述他的童年,怎么摸鸟蛋,怎么用月牙镰刀割芦苇,怎么捉泥鳅……

细心的蝴蝴问申三江:“一会儿,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吗?”

申三江说:“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那我就放心了。”蝴蝴说。

2漂 流 瓶

最早出现的不祥之兆是个漂流瓶。

蝴蝴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它,大声喊:“三江,你看那是什么?”

申三江朝远处望去,水面上有一个黑点,静静地漂浮着。

“可能是一截树枝吧。”申三江说。

对什么都不好奇的张郊也慢慢坐起来,说:“划过去看看。”

船终于接近了那个东西。

“漂流瓶!”蝴蝴喊道。

申三江停止了摇橹,伸手一捞,把它捞上来。蝴蝴把它拿过来,打开密封的瓶塞儿,夹出一张纸条,高兴地说:“一定是哪个女孩的求偶信!我先看看!”

申三江说:“最好有电话号码。”

张郊说:“如果真是一个女孩,归我。”

申三江说:“为什么?”

张郊说:“在这里,你是东,我是客。再说,你有……”说到这里,他坏坏地看了看蝴蝴。

蝴蝴已经打开了那个纸条,她直直地盯着那上面的字,神色变得很不正常。

张郊把纸条拿过来看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我掉进水里了!陪陪我!

——1993年9月9日

张郊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申三江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张郊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终于,他低声说:“也许是哪个小孩恶作剧……”

蝴蝴突然说:“我们快点回去吧,我觉得这片芦苇荡里有一股冤魂之气!”

申三江说:“刚出来怎么能回去呢,有我在,你们就放心吧。”

申三江是个挺仗义的人,什么事都喜欢大包大揽。

蝴蝴看了看张郊。张郊又躺在了船头,闭着眼睛说:“我这个人随波逐流,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船继续朝芦苇荡深处划去了。

3水草

申三江和万历是表兄弟。

申三江的父亲姓申,母亲姓万。他俩同岁,不过,万历比申三江大三个月。

小时候,万历聪慧过人,在学校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之列,深受老师喜欢。那时候,申三江和他同班,成绩很差,每次父母给他带了好吃的,他就贿赂表哥一半,为了考试时得到一点“照顾”。但是,他们的座位离得比较远,无法抄袭。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两个人就设计了一套手语,双方演示无数遍,终于达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只要万历伸手一比画,申三江就知道他说的是第几道题,答案是什么。

在申三江家搬走的那年秋天,这两个表兄弟一起划船去摸鸟蛋,摸了一大堆。正巧同村村民黄鹞子在附近割芦苇,他对两个孩子大声喊道:“要下雨啦,你们赶快回家吧!”

他们就朝回划了。

很快就刮起了大风,两只黄爪隼在大风中飞翔,船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万历奋力地撑篙,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申三江不知怎么掉进了水里。平时,申三江贪玩,经常到池塘里玩水,他的水性很好。而万历专注于功课,水性远远不如他。

幽灵船(2)

申三江落水之后,一下就沉了底。他奋力往上游,猛然发现有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脖子,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恐像电一样迅猛地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本能地乱抓乱挠起来……

起初,看到申三江跌进了水里,万历并不怎么在意。他心里清楚,申三江在水里的能耐像鱼一样。

过了半天,申三江还没有浮上来,水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他感觉不对劲了,终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沉到水底,睁眼寻找申三江。水里泛起了泥沙,十分混浊。他隐约看见了一张恐怖的脸:申三江两只充血的眼睛朝外鼓着,嘴死死地闭着,脸憋成了茄紫色,双手像恶鬼一样朝他抓挠着,好像要吃了他。

他吓蒙了。这时候,他已经吞了几口水,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大脑里只剩下一缕意识,赶快浮出水面换气喊人。

他刚刚朝上游去,一只脚脖子已经被申三江抓住了。那绝不是一只人的手,而是一把冰冷的铁钳!万历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朝上游,却根本挣不脱那只手。

不过,那水差不多就是两个人那么深,万历使劲一蹿,脑袋就露出了水面,他晕头转向地看见那条船已经被风刮远了。他大喊一声:“救命!”接着就被水下那只手拽了下去……

黄鹞子是他们的贵人,他把两个小孩救了。

当时,万历和申三江都处于昏厥状态。家里人闻讯后,立即冲到了现场。

黄鹞子说,申三江的脚脖子被水草缠住了。那是一株要命的水草。而申三江又死死抓住了万历的脚脖子。

万历首先苏醒过来。

他母亲扑上去,叫了一声:“儿子!”就泣不成声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

万历木呆呆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四周的人,好像无比陌生。

看到万历醒了,申三江的母亲哭得更加厉害。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申三江也悠悠醒转。他艰难地转了转头,微弱地叫了一声:“妈……”

从那以后,万历就像丢了魂儿,不认识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半个月之后,申三江家就搬走了。

父母带着万历到城里治了几次病,都不见好转。他一天到晚除了吃和睡,平时就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机械地做着各种手势。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4蒸发

这片沼泽湿地,大约有一百平方公里,由于太偏远,还没有得到很好地开发和利用。这里人烟稀少,有很多珍奇动物在此繁衍生息。

现在,三个人已经看不到旷野上的村落了,大地上那金黄的麦子,青绿的包米,还有那一道道防沙的杨树林,都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碧水和神秘的芦苇荡。

这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静静地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亮。

三个人的兴致一点点回升了,申三江停下船,开始撒网打鱼。张郊和蝴蝴坐在一旁,好奇地看。

很快,申三江就打上来几条欢蹦乱跳的鲫鱼,还有一只青壳白肚的大青蟹。

三个人把船摇至附近的一块水中小洲,折些枯柴,把鱼烤了,一边吃一边喝酒。

他们的早饭,是在申三江舅舅家吃的,野鸭炖萝卜。当时,蝴蝴只顾看窗外的农家小院了,没吃多少。那是个很大的院子,种着向日葵、蔬菜、果树,还有一口水井,一条四眼狗。那个万历坐在地窖上,望着远处的坑塘和芦苇,依然打着奇怪的手势……

三个人正在野餐,乌云从西北方向露头了,黑压压的,好像一群巨大的怪物,从天水之际静谧地爬上来。

蝴蝴朝远处望了望,说:“天好像要阴了。”

申三江醉醺醺地说:“没事儿,那云彩飘过来还早呢。”

蝴蝴似乎有点害怕,上了船之后,她坚持要回去。

张郊就说:“要不,咱就回去吧,明天再出来。”

申三江说:“我说过,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转向。”

他喝多了。实际上,大家说的不是转不转向的问题,而是风大浪急,容易翻船。

在蝴蝴的坚持下,最后,申三江只好朝回划了。

划着划着,风果然越来越大,船开始剧烈地摇晃。不过,他们正好顺风,风推着船前进,省了不少力。

蝴蝴坐在船的正中间,吓得双手紧紧抓住船帮,不停地叫着。

申三江一边摇橹一边嘿嘿嘿地笑。

天色越来越暗。

张郊突然喊道:“后面有条船!”

申三江扭头朝后看了看,大约一百米之外的黑压压的波浪中,果然有一条船,它有一个拱形的舱,用帘子挡着,并不见有人撑船。这条无主的船好像刚刚从芦苇荡里冒出来,在波浪上随波逐流地漂着。

申三江说:“船上好像没有人!咱们把它弄回家吧?”

蝴蝴说:“别贪小便宜。”

申三江不再坚持,加快了摇橹。

又走出了一段水路,天色越来越黑。蝴蝴不放心地又朝后望了望,低声说:“它还在后面!”

申三江和张郊都回头看去——这次,那条诡秘的无主船竟然离他们更近了。它静静跟在后面,舱上的帘子被风吹得偶尔撩起一角,里面黑糊糊的。

幽灵船(3)

蝴蝴说:“它好像在追赶我们……”

申三江说:“顺风,它当然一直朝前漂。”

蝴蝴说:“可是,它比我们快!”

申三江说:“那是因为它是一条空船。”

然后,他又对张郊说:“我把船靠近它,你上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蝴蝴马上阻止道:“你们不要没事找事!”

“有我在,能有什么事呢?” 申三江说着,又把头扭向张郊:“你敢不敢啊?”

“你太小瞧我啦!”张郊说。

申三江就把船调了个头,用力朝那条船划去。两条船靠在一起之后,张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跨了上去。

蝴蝴说:“你小心点!”

张郊刚刚上了那条船,强劲的大风就把两条船吹散了,张郊一个人留在了那条船上。他朝申三江和蝴蝴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小心地掀开了那个帘子,朝里看了看,大声说:“确实没有人!”

说完,他抓起船桨,高兴地说:“走吧,我把它划回去,送给你舅舅!”

蝴蝴说:“三江,你再把船靠过去,我坐他那条船。”

申三江愣了愣。尽管他一直追求蝴蝴,但是他知道蝴蝴心里并没有他,她一心暗暗喜欢着张郊。不知道是张郊没有感觉出来还是不喜欢她,反正他对蝴蝴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一点默契,还经常开玩笑把她和申三江往一起撮合。

他想了想说:“好吧,不过你要小心,张郊不太会划船。”

接着,他又一次奋力把船划到那条无主船跟前,然后放下橹,扶着蝴蝴换船。

蝴蝴不会游泳,有点晕水,她战战兢兢地试了几次才跨过去。

申三江把船划开,大声说:“我划慢点,你们要跟紧我!”

张郊一边笨手笨脚地划船一边说:“你就放心吧!”

风越来越大了,发出低低的吼声,好像要把这个世界吃掉。

申三江划着划着,发现风向变了,顺风变成了逆风。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吃一惊:黑压压的水面上,根本看不到那条船了!

他赶紧回头朝后划,划了很远也没看到那条船的踪影,脸色不由渐渐阴郁起来,大声喊道:“蝴蝴——张郊——蝴蝴——”

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没有他们的回答。

申三江有点被吓傻了,想了半天,他决定马上返回舅舅家。

顺风之后,他的速度变得非常快。

坑塘遍布,河汊纵横。四周的芦苇越来越多,高大的芦苇阴森森的,密不透风,它们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申三江感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了,他的船钻进了芦苇荡中间的一个狭窄的河汊,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他马上朝外划。这地方水浅,下面是沼泽淤泥,船很容易搁浅。

天已经黑下来,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吞没了申三江的心。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密集的芦苇荡里乱撞,终于把船划到了开阔的水面上。

风突然停了。

水面变得很平静,那一道道的芦苇荡在黑夜里静静竖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无声无息地窥视着他。天水之间,一片死寂,只有他摇橹的声音:“哗,哗,哗……”

他又大声喊起来:“张郊——蝴蝴——张郊——”

漆黑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回应。他感到凶多吉少了。

他很冷。他加快摇橹速度,想增加点身体的热量。

突然,他看见那条莫名其妙的船像噩梦一般出现了!它静静地漂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船舱上的帘子依然挡着。

他胆战心惊地把船靠近它,喊了几声,船上根本没有人。

张郊和蝴蝴不见了!

5幽 灵 船

申三江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村里都已经睡了,一片漆黑。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舅舅家大门口,刚要进去,突然站住了。

他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万历。

他直挺挺地坐在大门外,两只手依然在比画。那是他们表兄弟小时候定下的手语暗号,一直使用了好几年,两个人都太熟练了,不同的手形代表不同的拼音字母,拼出一个字之后,五指捏拢为间隔。小时候,他们不仅是在学校考试时使用这种暗号,在家里大人跟前,商量干什么大人不准许的事,同样使用。

申三江试探着说了一句:“表哥,你还不睡?”

万历木木地望着黑暗的远方,似乎没听见,一双干枯的手依然在一下下比画着,那样子十分人。远方是芦苇荡。

院子里的狗“嗷”的一声冲出来。

申三江本能地跳到了万历的身后,双手抓住了他的肩。万历摇晃了一下,马上端正了坐姿,继续比画。

那条黑狗围着万历转来转去,盯着申三江,狂叫不已。

申三江的舅舅很快跑了出来,把狗赶开了。他看了万历一眼,喝道:“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睡觉!”

申三江的舅母已经去世,只剩下舅舅和万历这个傻子一起生活。万历好像很害怕父亲,他马上起身回屋了。

舅舅打量着申三江苍白的脸,警觉地问:“那两个呢?”

“他们……不见了!”

幽灵船(4)

“怎么回事?”

申三江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舅舅听了,蹲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开始抽旱烟,一言不发。

“怎么办啊?”申三江毫无主见地问。

“他们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你怎么知道?”

舅舅叹口气,讲起来。

十多年前,村里有一对夫妻,到芦苇荡里捕鱼。那天他们收获很大,天黑之后才收网回家。

划着划着,突然看见水面上出现了一条船,它好像有一个拱形的舱,挡着轻飘飘的帘子,孤独地在水面上漂浮着。

他们靠近了它。

在确定它真的没有主人之后,夫妻俩决定把它弄回家。

丈夫划自家的船在前,妻子划那条船在后。走着走着起风了,丈夫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条船不见了!

他大惊失色,在附近水面上寻找了很长时间,终于没见到那条船的影子。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依然不见妻子的回音。

他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那条船又突兀地在背后的水面上冒出来,依然摇摇晃晃地漂着,可是他妻子已经不见了……

他风风火火地回到村里,叫来了村里人,十几条船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搜寻,结果一无所获。

大家接连寻找了好多天,一直不见那条船,那个妻子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过了几年,有两个外地人划着船深入这片芦苇荡,打算猎捕天鹅。

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大的月亮,星光明明暗暗,水面上亮晃晃地铺着一层银箔。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又在芦苇荡里出现了。

两个外地人像那对夫妻一样想占有它,于是其中一个人跨了上去。走着走着,那条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失踪……

村里人都把它称为“幽灵船”。

前不久,村里有个小伙子声称,他打鱼晚归,在水面上又见到了那条“幽灵船”,船篷依然挡着帘子,他知道那个船舱内像这片坑塘一样深不可测,不敢靠近它,急忙逃开了……

申三江张大了嘴巴。

这条恐怖的“幽灵船”在这一带的芦苇荡中神出鬼没,孤独地漂泊很多年了!

“我得找到他们。”申三江说。

舅舅想了想,说:“即使他们还活着,现在黑灯瞎火,我们也不可能找得到。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借一艘机动船再找吧。”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舅舅就把申三江叫醒了。这时候,邻家男人已经把机动船发动着了。

那个男人开船,申三江和舅舅站在船头观望,“突突突突突”地开进了芦苇荡。

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水面上铺着细碎的金光,湿漉漉的空气无比新鲜。有两只白鹭在水中的一块陆地上交颈而歌。

申三江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景致,他心急如焚,双眼一直在水面上远远近近地巡视。

不见那条鬼船的影子,不知它潜进了水的深处,还是藏进了密麻麻的芦苇荡中。

更不见张郊和蝴蝴的影子。

申三江心里越来越焦躁。他带两个同事回老家玩,回去却成了一个人,他不知道这该怎么向领导交代,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那是两个大活人啊,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机动船在芦苇荡里巡弋了一个上午,遇到了几条打鱼的小船,跟船家打听,都说没看见他们。

那个驾船的男人眼睛红红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似乎没睡好。他问:“还找吗?”

舅舅探询地看了看申三江,申三江说:“再看看。”

船又朝前开了很远。舅舅指了指那个驾船的男人,小声说:“他家瘦瘦前天受了惊吓,天天夜里哭闹,昨晚上他一夜没睡……”

昨天申三江刚一来就见过了那个孩子,女孩,大约五岁左右。

听说,有一天她拿着父亲的墨镜玩,偶尔戴在眼睛上,她影影绰绰看到了一张巨大的脸,近近地贴在她眼前,一双比牛还大的眼睛,四周是粗壮的毛……那其实是她自己的眼睛,正巧光线合适,角度合适,从镜片上反映出来。小女孩一下就摘下墨镜扔了出去,号啕大哭。她被吓着了。

申三江知道舅舅的意思,他万念俱灰地说:“回吧。”

机动船立即掉了头,朝回开了。

申三江无意中把手伸进口袋里,抖了一下。

他摸到了那张纸条,漂流瓶里的那张纸条。有个秘密他没有告诉张郊和蝴蝴:那纸条上的日期——1993年9月9日,正是他那一年落水的日子。

这个巧合让人毛骨悚然。

6手语

夜深了。

申三江没有睡。

窗外很宁静,风吹果树“啪啦啦”响。

过了午夜之后,申三江坐起来,走出了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划船再去芦苇荡,寻找那条“幽灵船”。

他知道,白天肯定看不到它,它只有在黑夜出现。他非要跨上去,看看那个船舱里到底有什么。他非要亲身试一试,那条恐怖的无主船到底能把他弄到什么古怪的世界里。

他发誓要把两个同伴找回来。

村道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呼喊什么。

他刚刚走出大门,就看见村头有个人影儿,她在一声声地叫着:“瘦瘦,你回来吧……瘦瘦,你跟妈妈回家吧……”那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孤独、凄凉、骇人。

幽灵船(5)

是瘦瘦的母亲,她在十字路口给瘦瘦叫魂儿。

申三江脊梁骨发冷,赶紧回身,却看见了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呆傻的表哥万历。

他端坐在墙根下,背靠着墙,朝着黑暗的远方做着古怪的手势。听舅舅说,万历自从呆傻之后,总是深更半夜跑出来,在黑夜中一个人比比画画。

申三江忽然觉得表哥很可怜。

他曾经是一个极其聪明伶俐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年落水受了刺激,成了傻子,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偏僻的乡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做大事。

那次,表哥完全是为了救他才跳下水的。当时,如果他不抓住表哥死死不放手,他也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不过,那一刻任何人的理智都支配不了自己,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何况他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次申三江回来,舅舅说起万历,流下了老泪。舅舅年纪大了,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他惟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呆傻儿子……

舅舅说:“他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我想,在我死之前,会留给他一点钱,分成两堆,告诉他,这堆买西红柿,那堆买鸡蛋……”

听到这里,申三江的眼睛湿了,说:“舅舅,你放心吧,以后我们会照顾他的。”

申三江在表哥跟前蹲下来,打着了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万历那张苍白的脸和两只苍白的手。那双手在迅速变化着,显得十分灵敏。申三江紧紧盯住这双手,大脑在追忆着两个人小时的手语含义。

万历的视线越过申三江的肩,木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黑夜深处。

那个母亲的叫魂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瘦瘦,你回来吧……你跟妈妈回家吧……”

申三江辨认出来了,表哥的手语的第一个字是“nǐ”!

第二个字是“bǎ”。

第三个字是“ǒ”。

第四个字是“de”。

第五个字的手势太快了,申三江没有看清楚。

第六个字是“huán”。

第七个字是“gěi”。

第八个字是“ǒ”。

这句话是——你把我的什么还给我!申三江的心猛地缩在了一起。

接着,万历的手语又从头开始了,还是这句话。十三年来,他翻来覆去一直在说着这句话!

第三遍的时候,申三江终于辨认出,第五个字是“魂儿”!——你把我的魂儿还给我!

打火机突然灭了,万历的脸又隐藏在昏暗的夜色中,只见他两只眼睛在亮亮地闪烁,两只手继续一下下地比画着。

申三江魂飞魄散。

7追踪

舅舅家的船就泊在水边,申三江划着它,在黑暗的坑塘中前行,一点点深入了芦苇荡。

他一直在回想黑暗中表哥那双不停翻动的手。

一个恐怖的灵感突然在他大脑中迸发出来,这个灵感令他不寒而栗——表哥的魂儿吓丢了,离开了表哥的躯体,留在了那水草摇曳的水底!太阳沉浮,水明水暗,一年又一年,他孤独,冷清,痛苦,希望有人来说说话。可是,周围永远是无穷无尽的水……

灵魂出窍,那不是死了吗?申三江越想越恐怖!这十多年来,表哥一直是行尸走肉!……

四周的水透着一种阴森鬼气,而那黑压压的芦苇就好像莫名其妙的毛发。

申三江在芦苇荡中越走越深。他有了一种预感,今夜,他可能回不去了。万历的魂儿是一缕阴影,在水底暗暗地游动,紧紧追随着他……

远处,突然出现一点微小的火光,在漆黑的水面漂浮。不知道是谁放的灯。

他记得到了端午节,村里人都在河里放灯——纸船,上面放一截蜡烛,点着,放进水里,让它顺水漂流……

可是,现在并不是端午节,怎么有人放灯?

那灯光弱弱的,闪闪烁烁,飘飘摆摆,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极其恐怖,像鬼火。

他数了数,共四盏。

他忽然想到了被幽灵船吞噬的张郊、蝴蝴、盗猎者和那个妻子也是四个。

起风了,那些漂在水上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远,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风越刮越大,掀起大浪,船也剧烈摇晃起来。那些灯火在大风中消失了,可能是被大风刮灭了,或者被水淹没了。

接着,他就看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黑影,它静静漂泊在远处的水面上。

是那条幽灵船,它出现了!

申三江的全身都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地方正是他和表哥当年落水的地方。他咬了咬牙,朝幽灵船靠近过去。

他的脑海里假想着他登上幽灵船之后将看到什么。

也许,他掀开那个帘子,会看到张郊、蝴蝴、盗猎者还有那个妻子,他们四个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好奇地看。船舱里点着一根蜡烛,昏暗的烛火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申三江的出现,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朝下看。申三江小心地走过去,也探头朝下看了一下,大吃一惊——原来船是无底的!下面就是黑糊糊的水!

风更大了,那条幽灵船顺风朝远处漂移,越来越模糊。

申三江加快了摇桨速度,终于接近了它。他没有冒失地跨上去,而是一边跟着它一边严密地审视它。

幽灵船(6)

这是一条老船,很普通,当年,申三江和表哥落水那一次驾的船,和这条船十分相似。

船舱的帘子还在挡着,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风声。

申三江想起了张郊和蝴蝴,顿时生出满腔的仇恨,他把船靠上去,用缆绳固定在一起,一步就跨了上去。

大风把他吹得摇摇晃晃。他在船舱的帘子前站了一会儿,横下一条心,猛地把它掀开了。

里面漆黑。

他竖耳听了听,又使劲看了看——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的胆子大了些,朝前试探着踩了踩,没问题,于是他就钻了进去。

他的脊梁骨感觉到了一阵冷风,他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张脸无比苍白!

看来,那个漂流瓶,这条恐怖的“幽灵船”,都跟他有关!也许,他一直口含芦苇藏在船下的水中……

“你!……”申三江惊恐地说出了一个字。

万历在黑暗中木木地盯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又开始打手语了。船舱里太暗了,申三江怎么都看不清他用手语在说什么。

万历的双手越动越快。

申三江终于颤抖着说:“表哥,你到底要说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行吗?”

万历的手语一下就变慢了,终于停下来,然后转过身,掀开那个帘子,慢慢走出去,那帘子又挡上了。

申三江追出船舱,发现万历已经不见了。他望着黑暗的水面,呆住了。就在这时候,他感到脚下的船猛地倾斜了,然后他“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他的四肢奋力抓挠,想浮出水面。可是,有一只铁钳一样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脖子,不可抗拒地将他拖向水底……

申三江的大脑一片空白,十三年前那惊恐的一幕又重现了。

8交换

申三江没有死。

他被舅舅救了。他离开家之后,舅舅发现他一个人划船进了芦苇荡,立即叫起了瘦瘦她爸,两个人划一条船跟着他。

他担心外甥再出什么事。

起风之后,他看到申三江的船好像接近了一条船,可是,等他们靠近之后,却发现两条船上没有一个人。

接着,舅舅察觉到水下似乎有声音,还有气泡冒上来,无疑有人落水了。

于是,他和瘦瘦的父亲一起跳进水里救人。他们竟然救上了两个人,一个是申三江,一个是万历。

他们被捞上来之后,都昏厥了。经过简易抢救,他们像儿时那次落水一样,一先一后苏醒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舅舅紧紧握着万历的手,又喜又气。他没指望儿子回答,因为儿子多少年来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想到,这一次,万历却说话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舅舅一下就傻了:“你,你,你明白了?”

万历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身边的申三江,清清楚楚地说:“怎么,过去我一直糊涂着?”

舅舅高兴得一下跳起来:“三江,三江,万历好了!”

申三江呆呆地问:“三江?谁叫三江?”

不久,村里又有人称,看到那条幽灵船出现了,它漂泊在黑糊糊的水面上,只有一个拱形的船舱,挡着帘子……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造谣。

你死我活(1)

汪东端起了那个有安眠药的酒杯……

贾小亮低着眼,紧张得全身都好像失去了知觉。

刚才,趁汪东出去上厕所,唐景山把安眠药碾成的粉末倒进了他的啤酒里。那药量足以让一头公牛沉沉地睡去,万劫不复。

贾小亮清楚,万一汪东发现这杯酒有问题,那么,他和唐景山今天谁都活不了。

如果不用安眠药,唐景山和贾小亮根本杀不死汪东。他们两个都很瘦弱,而汪东却高大威猛,令人生畏。

房子很破旧,灯也很暗。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

昨夜,他们三个人驾驶面包车逃离了家乡,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今天一早,他们临时租了一间房,藏匿下来,打算在这里避避风头,再想下一步……

面包车是贾小亮的。

突然,高大威猛的汪东把酒杯放下了。

贾小亮抖了一下。

汪东说:“来呀,我们成功了,碰一下。”

“对对对,碰一下。”

贾小亮颤颤地把酒杯端起来,唐景山也跟着端起来……

过去,这三个人是中学同学。

毕业后,他们都没有考上大学,贾小亮开面包车拉活挣点钱,唐景山一直闲着,成了小混子。而汪东到漠河去了,听说是去淘金。

一年后,汪东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那段时间,三个人来往最密切。

大约过了半年,汪东的老爸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了银行工作,他就很少找唐景山和贾小亮了。

唐景山和贾小亮经常一起赌钱,一起嫖娼,关系不断加深。前些天,他俩从一个发廊出来,一起吃夜宵时,唐景山想出了一个发财之道:和汪东联手,利用他的职务之便,里应外合,从银行里搞出100万元,然后,三个人逃之夭夭。

第二天,他们就找到汪东,把这个想法对他说了。他们了解汪东,他不但长得壮,胆子也大。他在漠河好像有命案。

汪东听了后,没表态。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

当天晚上,唐景山又带着贾小亮找到他。喝了一瓶白酒之后,汪东阴着脸,吐出了一个字:“干。”

没有汪东,唐景山和贾小亮不可能从银行拿到钱。而没有唐景山和贾小亮,汪东的钱也不能从银行拿出来。

为了事情暴露晚一些,三个人把作案时间定在了周五,就是昨天。银行至少要在周一才能发现钱不对,而这两天,他们早逃到了外省。

成功其实很容易。现在,他们共同拥有了100万。

100万。

一百捆百元钞票,都是崭新的。

唐景山和贾小亮之所以要除掉汪东,主要是担心被警察抓获。

银行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职员汪东携巨款潜逃了,警方会四处抓捕他。假如让汪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警察就永远找不到他,那么就死无对证了。大家会认为,这家伙可能逃到了国外……

找不到汪东,任何人都怀疑不到唐景山和贾小亮,他俩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家。

租到房子后,汪东倒头就睡,唐景山和贾小亮则悄悄离开了,他们到农具商店买了两把铁锹,然后开车上山,选了一处弃尸地点,挖坑。

那里是一片很大的树林,远离盘山公路,荒草丛生,怪石嶙峋,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儿。

两个人干了一个多钟头,挖了一个两米半的深坑。

贾小亮说:“行了吧?”

唐景山看了贾小亮一眼,说:“埋得越深越好。最好等他变成一堆骨头的时候,都没有人发现。”

又往下挖了几尺,贾小亮说:“现在够深了。”

唐景山说:“再扩大一点。”

贾小亮说:“咱们得赶快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汪东醒过来会怀疑的。”

唐景山想了想,说:“这样,你先回去,他要是问我,你就说我在街上买点吃的。”

贾小亮就一个人开车下山了,留下唐景山继续挖那个坑。

中午的时候,唐景山才回来,他扛着那两把崭新的铁锹……

……突然,汪东又把酒杯放下了。

此时,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扯着贾小亮的全身神经。

汪东的眼睛从唐景山和贾小亮的中间穿过,朝后面看去:“那里怎么出现了两把铁锹?”

唐景山和贾小亮都没有回头,好像谁回头看谁就得做出解释似的。

他们互相看了看,唐景山说话了:“那是我上午出去买的。”

“你买它干什么?”

唐景山回避着汪东的眼睛,低低地说:“我总担心警察突然闯进来,或者有人来抢钱……”

“那东西除了挖坑,什么用都没有。”汪东冷冷地说。

“我们手上有两个硬实的家伙,心里有点底。”

唐景山为两个人解了围,贾小亮也不能干瞪眼,他举了举酒杯说:“汪东,咱们喝!”

汪东又把酒杯送到了嘴边。

唐景山和贾小亮一边小口抿一边在酒杯的掩护下偷看他。

汪东警觉地说:“嗯,好像有一股怪味?”

贾小亮又哆嗦了一下。

汪东像狗一样伸出鼻子四处嗅。

贾小亮急忙说:“是汽油味吧?刚才我修了修车。”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烟,点着,猛抽了几口。他的手抖得厉害。

你死我活(2)

汪东说:“对,车得修好,万一有突发情况,千万别开不走。”

唐景山说:“汪东,你快喝吧。”

汪东笑了笑,他端详着唐景山的眼睛,问:“你这么急干什么?”

唐景山一下卡了壳。

汪东把视线收回来,看着酒杯说:“小亮,你的脸色很不好。”

这时候,贾小亮都想站起来逃了!他觉得,汪东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假如一露馅儿,他马上就会跪倒在地,告诉汪东,杀他是唐景山的主意。

汪东又把眼睛射向了唐景山。

“还有你,你的脸色也难看。你俩有事瞒着我。”

“咱们三个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跳不了你,也蹦不了我,我们怎么会有什么事瞒你呢?”唐景山说。

汪东淡淡地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看墙角那两把铁锹:“你为什么不买三把,只买两把呢?”

“汪东,你,你别多想啊。”贾小亮说话都结巴了。

汪东看了看贾小亮,又看了看唐景山,突然说:“你俩敢杀人吗?”

“杀……谁?”唐景山问。

汪东大笑起来:“我白天睡觉做了个梦,梦见你俩把我杀了。”

唐景山极其不自然地说:“汪东,看你说的,我们怎么能杀你呢!”

汪东继续说:“你们还用车把我拉进一个树林里,把我埋了。”

贾小亮看着汪东傻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唐景山看了看贾小亮,也跟着傻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汪东也哈哈大笑。

很快汪东就不笑了,他说:“什么梦都可能做啊。最后,我还梦见,你们把我的尸体推进那个土坑的时候,我把你俩都拽了进去。”

汪东说这句话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

贾小亮惊恐地看了看唐景山。

汪东举了举酒杯又说:“这个梦还没有完。最后我梦见被我拽进土坑里的那两个人不是你俩。”

停了停,他低声说:“——是我在漠河杀掉的那两个人。”

贾小亮和唐景山都愣愣地看着汪东。

汪东也眯着眼定定地看他俩。

“我把他俩约到我的住处喝酒,喝得差不多了,我慢腾腾地拔出刀子说,我得送你们哥俩上路了。他俩一看大事不好,起身就跑——可是,很遗憾,他俩一个都没跑了,我像杀鸡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杀掉了。”

这时候,贾小亮恨不能一头撞过去,把汪东那个酒杯撞翻,摔碎。汪东肯定已经知道他们两个人的阴谋了,不然,他怎么会说这些话?

他要崩溃了。此时,他的精神支柱是唐景山怀里的刀子。

他知道唐景山的怀里藏着一把刀子,那本来是一个工艺品,但是被唐景山打磨得特别快。万一拼了命,他希望唐景山用那把刀子一下就扎进汪东的心脏。

他没想到,汪东说完这些话,一扬脖子,把那杯啤酒一饮而尽。

唐景山急忙说:“汪东,你吃点菜。”他的声音颤颤的,有激动也有紧张。

汪东咽进最后一口啤酒,突然盯住了贾小亮,眼睛射出了咄咄逼人的光。

“这酒味不对。”他说。

贾小亮急忙避开他的眼睛,转头看唐景山。

唐景山说:“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说:“可能是过期了。汪东,你吃点菜。”

汪东夹了一口菜,吃进去,一边嚼一边还是看墙角那两把铁锹。

贾小亮和唐景山都低下头,不看汪东的脸,一口接一口地抿酒。他们都在用眼角观察着他的反应。

汪东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喝了下去。

窗外的那条狗又叫了起来。唐景山警觉地听了听,说:“不会是警察吧?”

汪东说:“不可能。”

说了一会儿话,汪东的眼睛越来越蒙。终于他说:“我困了,先睡一会儿啊。”

唐景山说:“那你躺下吧。”

汪东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床前,一下就躺了上去。

贾小亮装作没事一样看着他。

汪东眼里的光好像一点点散了,他迷迷蒙蒙地看着唐景山和贾小亮,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贾小亮和唐景山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再看汪东时,他的双眼已经沉沉地闭上了。

两个人死死盯着汪东的脸,过了好半天,还是一动不敢动。

终于,唐景山试探地叫了一声:“汪东……”

汪东没有答应。

唐景山朝贾小亮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屋外。贾小亮以为他想动手了,使劲皱着眉朝他摆手,意思是——现在肯定不行。

唐景山摇摇头,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朝他勾手。贾小亮这才明白,他是在叫自己出去。

他轻轻走出屋子之后,唐景山就把门锁上了,然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来到院子外,蹲在黑暗中,都不说话,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过了大约一个多钟头,他们才返回了屋里。

汪东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汪东。”唐景山声音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反应。

唐景山走上前,像触电一样伸手推了一下他,迅速缩回来。

你死我活(3)

汪东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

唐景山摸了摸他的心口,大声说:“来,抬他上车!”

贾小亮一步就跨过去,抱起汪东的上身。唐景山抓起汪东的脚,两个人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房子。

贾小亮感到这家伙的尸体简直比一头熊还重。

他们把汪东抬上车时,汪东的脑袋磕在了坚硬的车门角上,“哐当”一声,血就流出来了。

贾小亮的心一哆嗦,但是他马上想到,汪东已经是一具尸体,再也不知道疼了。

贾小亮在前,唐景山在后,把汪东弄上了车。

“来,把他翻过去。”贾小亮说。

“为什么?”

“他脸朝上,我看着害怕。”

两个人又把汪东翻了过去,让他脸朝下趴着了。

唐景山跑进房子去拿铁锹。

贾小亮一个人在车里,十分恐惧,他踩着汪东厚实的后背,一步就跳下来,把车门“啪”地关死。等唐景山出来后,他才从前面钻进驾驶室,把车发动着。

唐景山也钻进来,坐在了他旁边。

他背着那个装着100万人民币的旅行包。

面包车开出了院子,朝山里开去。

贾小亮全神贯注地开车,唐景山贼眉鼠眼地朝四周张望。

小镇的人都睡了,一片死寂。

出了镇子,突然车轧在一块石头上,猛地颠了一下。

贾小亮听见后面的尸体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庞然大物竟然翻过身,脸朝上了。

他顺手拿起车上的一个撬杠,说:“景山,你……再砸他几下。”

唐景山也朝后看了看,有些犹豫地说:“不用了吧?”

贾小亮觉得唐景山是不敢。

“砸。万一他没死,缓过来,咱俩都得死在他手里。”

唐景山接过沉甸甸的撬杠,从两个座位中间爬了过去。

“朝脑袋上砸。”贾小亮叮嘱他。

“噗!噗!”贾小亮听见撬杠砸在脑袋上的声音。然后,唐景山气喘吁吁地爬了回来。

车已经远远离开了小镇,开到了山上。

路况很糟糕,车不停地颠簸。

一个毛乎乎的活物,突然从两旁的一棵茂密的树上飞下来,撞在了面包车的挡风玻璃上,又仓皇地飞走了。在明晃晃的车灯中,贾小亮看见了它没有嘴。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贾小亮突然说。

唐景山把手伸向怀里,回头看了看脸朝下的汪东:“怎么了?”

贾小亮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我感觉不对劲儿。”

“你是说他?”

“嗯。”

“你别吓我啊。”

“可能是我紧张过度了。”

这时候,贾小亮忽然多了一份恐惧。

唐景山把手伸向怀里的动作,使他想起唐景山的那把刀子——埋汪东的时候,唐景山会不会杀了自己,和汪东一块埋了呢?那样,这100万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转头看了看唐景山,唐景山也转头看了看他。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看前面。

“景山,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挺讲义气的。”

“……”

“汪东这个人不行,太狠毒,杀他算是除了一害。”

“……”

“两个男人只要一起嫖过娼,就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了;再一起杀过人,那肯定就能成生死之交。”

“……”

贾小亮意识到唐景山一直没说话,就问:“你怎么了?”

唐景山看着前方的路笑了一下,说:“你开始防备我了。”

“你误会了,没有,真的没有。”

接着,两个人都缄默了。

面包车离开了公路,开向那片树林。面包车不停地颠簸,尘土飞扬。

有人咳嗽了一下。

是那种憋不住喷出一点点的咳嗽,很压抑。

贾小亮惊恐地转头看了看唐景山:“是你吗?”

“你说什么?”

“是不是你咳嗽?”

“没有哇。”

车里总共三个人,其中一个死了。贾小亮自己没咳嗽,唐景山说他也没咳嗽,那是谁?

贾小亮蓦地后悔了,他不该一路上都在说汪东的坏话。虽然这个恶人死了,可是他的耳朵一定还听得见!

“我听见有人咳嗽。”

“你听错了,是排气管放炮。”

车突然不走直线了,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左右摇摆起来,贾小亮使劲把握着方向盘。

唐景山问:“这车怎么了?”

贾小亮说:“肯定是车胎爆了。”

停了车一检查,一只前轮果然瘪了。

“真是怪事……”贾小亮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换胎。他用千斤顶支起车身,卸下瘪了的轮胎,又滚来备用轮胎……

唐景山找了一些旧报纸,跑到草丛里去解手了。两旁的草木黑糊糊的,显得很阴森……

正当贾小亮坐在地上拧螺丝的时候,有人悄悄地接近了他。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唐景山已经离他只有几步远了。

月亮晦涩,唐景山黑着脸,看不清表情。

贾小亮一下就站起来。

你死我活(4)

唐景山停住了,他没事一样说:“完了?”

“还没拧紧。”

“那你拧啊。”

他说完,就站在了那里,好像在等着。

贾小亮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猜测,只要自己一坐下去,背对唐景山,他就可能举刀子扎进自己的后心。

但是,贾小亮总不能让他走开。如果打草惊蛇,那么他可能就连遮掩都不遮掩了。

贾小亮心虚地蹲下身,一边拧螺丝一边回头跟唐景山说话。

唐景山的脑袋插进了幽邃的夜空中,看不清表情。

“哎,你说,我们拿这钱干什么?”贾小亮假装很憧憬的样子。

“想干什么干什么。”唐景山的语调平淡如水。

“其实我要那么多钱没用,你给我换个新面包车就行了。”

唐景山笑了笑,有点戏弄地说:“不,一人一半。”他说着,慢慢朝前凑了一步。

贾小亮一下站起来,说:“好了。”

实际上这个地方离他们挖好的土坑已经不远了,面包车大约又走了十几分钟。但是这一段没有路,长满荒草,坑坑洼洼,走得很费劲。

到了树林前,两个人跳下车,把死沉的汪东拖下来,抬着他朝树林里走了一段,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离那个土坑还有几十米。

他俩浑身就像散了架,坐在地上喘息。中间隔着高大的汪东。

过了一会儿,唐景山缓过来一点,站了起来:“等我一下,我去把铁锹拿过来。”说完,他摇摇晃晃地朝远处的车走去。

只剩下贾小亮和那具尸体了。

风大了起来。

贾小亮也站起来,心虚地离开那具尸体,走到了那个埋尸的土坑前。黑洞洞的土坑,又深又大,像地狱的入口……

贾小亮又紧张起来——唐景山挖这么大的坑干什么?

返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飘动。弯下腰,眯起眼睛仔细看,是汪东的头发。他的头发挺长,被风吹得舞动起来。

他打个冷战,警觉地停在了离尸体很远的地方,不敢走过去了。

唐景山跑过来时,发现了贾小亮和汪东的距离发生了变化,他笑了,他的笑在黑夜的风中令人不寒而栗:“你胆子挺小啊。”

“不是,刚才他的头发在动……”

唐景山抬起腿朝汪东的脑袋狠狠踢了一下,好像踢在了一块石头上:“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是他的头发……”

唐景山把铁锹插在土坑旁,走回来,说:“抬吧。”

贾小亮走到尸体前,伸手抓脚脖子。

唐景山说:“这家伙的脚脖子和柱子一样粗,你抓不住。你去抬手。”——后来贾小亮才知道这都是唐景山有意安排的细节。

他绕到尸体的头上,抓起尸体的两只手腕子。这恶人的手腕子跟平常人的脚腕子一般粗。

两个人拼命往起拽,尸体刚刚离开地面,“扑通”一声又滑落下去。刚才,两个人把汪东从树林外抬到树林内,力气都使完了。

他们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

贾小亮的手“突突突”地抖,那是严重体力透支的结果。

风一阵阵吹过来,树叶“呼啦啦”响。唐景山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贾小亮突然说:“把他分解了吧?”

唐景山隔着汪东高大的尸体看过来:“嗯?”

“你不是有刀子吗?”

“骨头弄不断。”

“那就把他的脑袋切下来。”

“多此一举吧?”

贾小亮掏出烟,要点,唐景山制止了他:“烟头太显眼了。”

贾小亮就把烟放进了口袋。

“哎,你说,人的脑袋有多重?”他问唐景山。

“我想,没人称过。”

“也是,肯定没人称过。”

这次,他们歇了好长时间,终于把汪东的尸体抬了起来,趔趔趄趄地抬到了刚刚挖好的坟墓前。唐景山说:“我喊一二,我们一起扔。”

“好……”

“一二——”

就在这时,贾小亮明显感到汪东的两只手慢慢用了力,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他惊骇地低头看了看汪东的脸,头发“刷”一下就竖了起来——夜色昏暗,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双阴冷的眼珠子!

“扔!”唐景山一边喊一边用力一甩,把汪东的腿扔了下去。

而汪东死死抓着贾小亮,一下把他也拽了进去!他是面朝下摔下去的,眼前“轰隆”一黑,睁开眼时已经在深深的土坑里了,嘴里摔得都是血。潮湿的土腥气从四面渗出来,那是坟墓的味道。

贾小亮吃力地掉转过身子来,一张黑糊糊的脸已经近近地贴在他眼前。贾小亮定定地看着这张脸,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那是恐惧、绝望、委屈、悔恨、愤怒、悲伤、求饶……

汪东说话了,他的声音像鬼一样:“听说,这个地点是你选的?”

“……”

“你的耳朵真灵啊,我趴在车上实在不舒服,翻了个身,就被你听见了。”

“……”

“你想知道我的脑袋有多重,是吗?是十四斤半。你的呢?”

“……”

现在,贾小亮明白了,汪东和唐景山在合伙玩他。

你死我活(5)

汪东用蒲扇一样的大手替贾小亮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贾小亮受惊地抖了一下,说:“汪哥,求求你,不要活埋我!”他的声音像风中颤抖的蛛丝。

汪东摇摇头:“我是种了你,就像是种萝卜。明年,说不准这里又长出一个贾小亮,那

多好玩啊。”

这时候,唐景山在上面喊:“汪东,快上来吧,我们赶紧埋了他。”

汪东朝上看看,又低下头,小声说:“别怕,唐景山会和你在一起的……”

说完,他纵身一跃,双臂搭住土坑的边沿,要爬上去了。贾小亮号叫一声,抱住汪东的腿,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咬上去。

一块肉被生生咬了下来,隔着布,那块肉掉在了裤子里。

汪东连叫都没叫,只是用力一蹬腿,就把贾小亮踹倒了。

他麻利地攀上了地面。

贾小亮一边往起爬一边号啕大哭:“唐景山啊,他要杀你呀!……”

他话音未落,唐景山就从天而降。

他也是脑袋朝下掉下来的,“轰隆”一声,重重砸在了贾小亮的身上。贾小亮被压倒在土坑里,唐景山摞在他身上。

这时,贾小亮已经崩溃,他惊骇地大叫着,手乱抓乱挠,脚乱踢乱踹。

土块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汪东把土坑填平之后,在光秃秃的地面上扔了一些荒草,然后,坐在上面,撕下裤腿,摸了摸那块缺失的伤口,用撕下的裤腿把它紧紧包扎了。

地面下似乎在微微地拱动,也许他们还在土里挣扎……

接着,他站起来,捡起刚才从唐景山身上夺下的旅行包,准备离开。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拉开旅行包的拉锁,伸手朝里摸了摸。

他愣住了。

他在银行工作,经验十足,他一下就摸出,包里装的不是人民币!

他急忙掏出打火机打着,看清包里竟然是一沓沓的冥钱!他忽然想起,他从坑里爬上来,抓住唐景山朝坑里扔的时候,唐景山曾大声叫喊,好像在说:“杀了我你会后悔的!……”当时,他没多想,就把他扔了下去……

昨夜,三个人逃出来之后,这个旅行包一直由唐景山背着。汪东万万没想到,唐景山竟然偷梁换柱了!

他是什么时间干的?他把钱藏在哪儿了?

汪东疯了一样抓起铁锹飞快地挖土,他要挖出唐景山!尽管唐景山肯定已经憋死了,他还是要挖出来看一看,这是他惟一的办法了!

这恶人的体力超人。

很快,他就挖到了一个人。他像拔萝卜一样把这个人从土里拔出来,一只手打着打火机,另一只手扑打掉这个人脸上的土——是贾小亮。

贾小亮整个脑袋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充血的双眼圆睁,像两个鲜红的枣。

汪东把他扔到一旁,继续挖掘,而且加了速。他又朝下挖了很深,复原了刚才那个坑,竟然没见到唐景山的尸体!

这个恶人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怖——难道唐景山遁土走了?

他停下手,愣了一会儿,爬出来,呆呆地坐在了草地上,凝视这个黑洞洞的深坑。

风停了,树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令人不安。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终于站起来,快步来到树林外,钻进了面包车——他要看看那100万在没在车里。

他把车里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一张钞票。

他慢腾腾又回到树林里,回到土坑前,拿起铁锹,填土。

有个毛乎乎的活物突然从树上飞下来,撞到了他的额角上。他一惊,抬头看了看,远处好像有个奇形怪状的黑影,正踉踉跄跄地朝前行走……

他扔下铁锹,起身就追。等他跑过去,那黑影已经不见了。

树林里充满了诡异之气。

他没有逃跑,再一次走回来继续填坑。最后,他把铁锹也埋在了土里……

风停了,树林里很静,只有一种鸟在叫,叫声极其古怪:“啊……啊……啊……”他怀疑就是刚才那种毛乎乎的活物。

他跌跌撞撞地走近那辆面包车。

现在,他只剩下了这辆车了。

正当他要钻进去的时候,却猛地停住了——里面有人。

透过风挡玻璃,汪东看见那个人直直地坐在驾驶的座位上,满脑袋的青筋鼓暴,血红的双眼瞪得圆圆的,定定地看着前方。

是贾小亮。

这是贾小亮的车!

汪东后退几步,撒腿就跑。

那只毛乎乎的活物“呼啦啦”地追上来,不过它没有追上汪东。汪东奔跑的速度太快了,像一头豹子。

他一直跑到山路上,终于跑不动了,放慢脚步,朝小镇方向走去。

迎面开来一辆车。

车灯晃眼,汪东用胳膊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脸——今晚,他至少杀了一个人,这时候,他不想撞见任何人。假如树林里的尸体被发现,那么,任何一个在这里看见他的人都可能成为人证。

车开到汪东近前的时候,汪东忽然感到不对头,因为它突然加大了油门!

汪东猛地放下胳膊——眼前正是贾小亮的面包车!就在他愣怔的一瞬间,面包车一下撞过来!他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然后“扑通”一声摔在乱石上。

你死我活(6)

车停了。

汪东静静地躺在雪亮的车灯前。

面包车的挡风玻璃被撞碎,里面的人暴露出来——他的身上沾满了土,额头青筋鼓暴,双眼血红。

他定定地盯着地上的汪东,足足有十分钟,终于驾驶面包车,朝更黑暗的远方开去。

应该说,唐景山是三个人中最狡猾的一个。

老实说,他没想独吞那100万。他之所以全部换成冥钱,是为自己留下一棵救命草。他担心,夜里灭掉贾小亮之后,汪东突然翻脸,把自己也杀了。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可以亮出这个底牌。

可是,汪东丧心病狂,连听都不听,就把他扔进坑里,埋了。

不过他还留下了第二棵救命草——

白天,他和贾小亮挖完了土坑之后,他把贾小亮支回去,然后,他在那个土坑里又挖出了一条地洞,洞口离土坑大约十几米远。离开时,他把那个地洞口用土虚掩住了。

汪东开始活埋他和贾小亮,土块“噼里啪啦”落下来的时候,贾小亮已经神经错乱。而他虽然惊恐万分,却保持着清醒,伸手在四周摸了摸,很快就摸到了那个地洞口,一边扒土一边朝里钻……

他恨死了汪东,恨不能爬出去一刀扎死他。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他拿刀子也不是汪东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

汪东身高1.9米,体重200斤,身手偏偏十分敏捷。

他藏在一棵树后死死地盯着汪东。

当汪东发疯地挖开那个土坑,没有找到唐景山,又快步走出树林的时候,唐景山灵机一动,跳进土坑,把贾小亮的尸体从那条地洞里拖出来……

土坑还没有填平,他想汪东应该不会走开。当汪东再次返回来,沮丧地填土坑的时候,他背起贾小亮的尸体,放进了面包车,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

他恨不能吓死汪东。

可是,汪东没有被吓死,也没有被吓昏,他只是跑了。

接着,唐景山开车在荒草乱石中绕到了汪东的前面。白天,他在山上转了好几圈,比汪东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唐景山撞死汪东之后,惊惶地奔向小镇。实际上,那100万就藏在租来的那个房子里。

他一个人驾车下山,心里恐惧极了。他时不时朝后面的座位看一看,有几次面包车差点冲下山路旁的沟壑。

他总想到,他和汪东给贾小亮下套时,汪东脸朝下趴在车上的样子。这个庞然大物演得太像了,像得令人感到恐怖。他总觉得,汪东还在这个车里,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现在,他真死了吗?

他是不是在表演?

他能不能像狗一样,闻到土腥气,慢慢活过来?

而刚才,贾小亮的尸体就坐在这个驾驶座位上。他满脑袋青筋鼓暴,圆圆的眼睛血红血红,定定地看着前方……

进了小镇之后,天快亮了。此时最黑暗。

唐景山不那么害怕了,他开始激动,心“怦怦”乱蹦。

回到那个租来的房子里,从天花板上取下那一袋子钱,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扎到床上,闭上了眼睛。这一夜,他经历了多少次生生死死,脑子乱极了。他必须睡一会儿,天亮之后再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他醒来时,感觉睡了很久,天却没有亮,四周一片漆黑。他爬起身,摸索着开灯,却感到脖子被绳子勒着。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声音:“现在,太阳在我们的正上方。”

“汪东!”他惊叫了一声。

“我用棉被把窗子挡得严严实实,遮光又隔音,没人能听见你的呼叫声。这个黑房子就是你的坟墓。”

没等唐景山再说什么,他脖子上的绳套已经骤然收紧,收紧,收紧……

终于,他怀里的那个钱袋子滚落下来。

毕业百分百(1)

1

郭子良醒来之后,感到大脑恍恍惚惚。

他走出医院,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的时候,一直在想,最近几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因此,当有人在身后突然拍他一下时,他吓了一跳。

回头看了看,郭子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

对方十分热情地说:“子良,你不认识我啦?”

“你是……”

“我是段甫啊!”

郭子良陡然想起来,这是他高中时代的同学。他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你瞧我这记性!”

“听说,你考上师范学院了,毕业了吗?”

“早毕业啦。”

“在哪儿工作呢?”

“过去一直在教书,最近生病了,闲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段甫。他发现他衣领的纽扣从里到外都被剪掉了,而且做工很粗糙,是用最大针码缝制的。

“哎,我们三里河中学正好缺一个初三语文老师,正招聘哪,要不你来干吧?我现在在那里当校长。”

“那可太好了。”

段甫拉起郭子良的胳膊,说:“走,现在我就带你去。”

就这样,他跟着段甫走了,一直朝北,不知不觉走出三四里路的样子,出了闹市区,前面出现一条浅浅的小河沟,没有桥。河里放了几块垫脚石。

段甫回头说:“这就是三里河,水不深,踩着这些石头过来。”

说着,他伸手来拉郭子良。他的手很凉,郭子良敏感地避开了,垂头盯着脚下的石头,一边小心地踩上去一边说:“没问题。”

段甫伸手时,露出了里面衣服的下摆。郭子良眼尖,从水面的倒影看到,那好像是一件蓝色的缎面棉袄,没扣子,对襟处是用布带子系着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抬起头来——那不是死人穿的寿衣吗!

段甫见郭子良站在那里发呆,就拽了拽他的胳膊,说:“你发什么愣?走哇!”

“你,你里面穿的是……什么衣服?”

段甫掀起外罩,露出里面的蓝色毛衣,织的是元宝针。接着,他又掀起一层,下面是一件白棉线秋衣。

“怎么了?”段甫问。

郭子良把这个阴影掩盖住,“嘿嘿”笑了两声,跨过河去。

又走了不远,就到学校了。校门前有几棵大松树,把校门遮了起来。绕过松树,看见两扇铁栅栏大门。

2

郭子良糊里糊涂地在三里河中学上班了,教初三(1)和初三(2)两个班的语文课。

当天,段甫就召开了毕业班教师全体会议,他说:“郭老师除了担任初三(1)班主任,还任学年组长。现在,我们这个班子又齐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兑现我们的承诺——毕业百分百!”